题图:阿坚2024年3月3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在妈妈逮捕证上签名
1967年4月广雅有军训团来过,广州7到9月的武斗渐趋缓和后,10月又有军训团进驻。他们住在科学馆二楼,三楼是广雅“410”总部。当时红旗派的联合组织是“红革会”,东风派的联合组织是“兵革会”。尽管军训团一再倡导大联合,然而,1966年夏季燃起的邪火,令人失去正常判断力,谁都认为自己那派才是正宗革命,非要压倒对立派不可。如今后辈不能理解,几十年前学生怎会不顾死活去武斗?我只能解释为年轻人受蒙蔽被利用。
我文革之初被推上“革干子弟委员会”短暂掌权,此后一直不关注校内派别争斗,但多少有所听闻。《广雅老三届日记》里记载着两次严重冲突:
“11.20事件”:1967年11月17日晚,广雅“红革会”召开纪念邱成昆烈士牺牲3周月大会。晚上“主义兵”撕毁纪念邱成昆的标语,涂黑邱成昆遗像,张贴骂邱成坤的标语。18日晚“主义兵“砸了“410”、“八三一”总部。19日“410”砸了“主义兵”的“剑与火”总部。20日广雅两派学生在科学馆武斗。
几个月后,1968年3月27日,1名参与枪杀邱成昆的广雅“主义兵”成员,在六七名外校“主义兵”陪同下回广雅。20多名“410”成员发现后,企图为邱成昆报仇而追打他。追至德坭路立交(现东风西路立交)顶时,“410”成员把他与外校“主义兵”分开并抓住他,接着抬上立交栏杆,准备扔下桥底的铁路。后来外校“主义兵”拼命把他抢回,用自行车载着冲下立交桥。(看到这段记载我想,险些又发生命案!)
“6.8事件” :1968年6月7日,“主义兵”一成员被“410”成员在科学馆据点扔下的石块打伤头部,其他“主义兵”立即冲上科学馆打“410”成员。“410”女生以人墙分隔两派男生。“主义兵”回到冠冕楼据点后,双方在科学馆和冠冕楼互掷石块。当晚,双方成员都在据点内严阵以待。8日上午“主义兵”成员准备从冠冕楼撤离,却在广雅后门被“410”成员阻挠不许上接应的公共汽车。中午“410”成员放走被扣押的“主义兵”成员,但下午广雅和外校“主义兵”来报复。他们发现广雅东斋最南面的一栋二层宿舍楼2楼有410成员,便从攻打科学馆转移到攻打宿舍楼。外校“主义兵”成员在一楼楼梯口点火,火势顺着用木架床和床板修筑的防御工事向二楼蔓延。楼上有13人被困,五位老师见状拿竹梯让学生爬梯下楼,9人被迫跳楼逃生,4人被掳走,1人严重烧伤,3人骨折。军训团把伤者送院救治。
被烧的宿舍楼烧至自然熄火并塌下,它的一楼就是我们高三甲班课室。10月6日,广雅“410”高三甲支队17名男生,为即将毕业离开广雅,在“6.8事件”中被烧毁,仅存残楼的课室前合影。可惜我没有见到这张留下历史印痕的照片。相信每位亲历者都难以忘却,两年多来触目惊心的场面,匪夷所思的事实,荒唐透顶的运动。
以上所写并非我本人亲历,但我必须引用到这篇回忆录里。我亲爱的母校广雅,你的校园曾安详和谐又朝气蓬勃,琅琅书声与欢歌笑语是你的主旋律,曾几何时却被批斗教师、派性辩论、喊打喊杀的声浪充斥。1968年8月初的我,在校园里也曾欲哭无泪,然后是痛哭失声,都是因为担心妈妈的命运。
母亲曾珍1936年于香港加入共产党,在香港、广州从事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那年她才31岁,先后在广州市妇联、卫生局、手工业局任领导。1957年她进中央高级党校学习。学成返穗未及施展,就受丈夫吴有恒“地方主义”冤案牵连,从此得不到提拔重用,安排为市政协专职常委。“文革”狂颷席卷,妈妈跌落命运谷底。她看到国家局势混乱,老同志被揪斗,我家也被抄,丈夫离家避难,她想,解放前有“白色恐怖”,解放后怎么又有“红色恐怖”?1968年“造反派”把妈妈抓去二沙岛,骗她说丈夫子女都死了,处于更年期的她遭此刺激,患上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从“造反派”手里转去市监狱拘留后,妈妈病情日重,却被当作装疯卖傻。她仿佛在牢里进行对敌斗争,试图说服看守的士兵,结果又加一条“攻击红色长城”罪状。妈妈的病拖到从监狱转去五七干校也没有医治,后来其他学员观察她白天黑夜、有人无人都一样傻,常举着“忠字牌”向毛主席像喃喃“请罪”,于是向上反映,才被送进芳村精神病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而这些情况我们做子女的那几年全然不知。
某日,我接到妈妈寄到广雅高三甲班的信,拆开一看吓坏了:她把《毛主席语录》扉页画像扯下当信纸,在背面写满叮嘱孩子们革命到底的话!不知妈妈托谁冒险代寄信,光凭她损坏红宝书这条,就够定罪“现行反革命”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悄悄撕碎了妈妈的信。连丢垃圾也要小心翼翼,万一纸屑被发现追查起来就麻烦,一不小心就成“现行反革命”。我决定去“广雅楼”处理。“广雅楼”是位于护校河内东围墙内侧的一栋两层厕所,厕位在二楼。楼西侧有露天楼梯,楼下层铺草木灰,粪便从二楼落到草木灰上。西村农民定期从一楼东门进出,清理粪便和更换草木灰,将其用木船顺着护校河运走做农家有机肥。我趁厕所无人,迅速将纸屑捏成团丢下。我明白这是大不敬,但爸妈都不在家,我要保护自己和弟妹啊!这事我不敢声张,连落泪也不敢。
没两天,省军管会吴有恒专案组组长就来广雅,找我到科学馆空荡荡的阶梯教室单独谈话。他姓氏很少见——花,不知是真是假。穿军官服的花组长首先说,他了解过我的情况,认为我是“敢作敢为”的人。我一听就觉得奇怪,他凭什么给我这四字评价呢?老师同学都不可能介绍我的情况。直到9月份专案组发还“造反派”抄家拿走的12本日记,我看见上面编了号、划了线,才悟到解放军看过我从初一到高三的全部日记。花组长这样说,或许希望我心情不要太紧张吧。接着他严肃地说:“曾珍在拘留受审期间,不服从管教,撕毁毛主席语录,污蔑解放军,攻击红色长城,已构成‘现行反革命’罪,决定从拘留改为逮捕!”说完,递过一张纸:“这是曾珍的逮捕证,你代表家属看清楚,签上名。”我一字一句看清楚,签上文革初期改的名字:毛钢坚。花组长继续说:“回家要告诉弟妹们,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和反革命母亲划清界线。”我失声恸哭,说不出一句话。妈妈还未满50岁,她革命前半生,忽然成了“反革命”,后半辈子该怎么过?!
解放军走了,我还在阶梯教室坐一阵,擦干眼泪努力平复。不能告诉弟妹,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内心不信妈妈会是“反革命”,但此刻无处申诉,无计可施,唯有祈祷她度过苦难的日子,还能活着与丈夫、子女相聚。

广雅中学冠冕楼曾是东风派“主义兵”据点,对面的科学馆是红旗派“410”据点,两派对峙形势紧张。


铁路职工跳“忠字舞”。

毛主席语录——红宝书
母亲曾珍照片:

1938年在香港与革命战友王彦之合影。
1948年于香港做地下工作期间留影。

1949年11月11日出席欢庆广州解放大会并穿军装向主席台的领导献花,会后在广州市人民政府门前留影。

1950年7月首届妇代会开幕前于广州中央公园留影。

1957年在北京中央高级党校学习期间留影。
1958年在广州市轻工业全面大跃进动员会上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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