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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坚2024年1月23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父母身陷险境
二沙岛是广州市区珠江河道中一个纺锤形沙洲,珠水环岛而过。二沙岛离北岸不算远,有窄窄的小桥连通,离南岸则隔着宽阔的江面。我和普通市民一样,对二沙岛不熟悉,只知道那儿有体育训练基地。据欧阳燕星2017年《走出《三家巷》》所写,1967年夏季,二沙岛发生重要变化:“在‘三司’司令部的统筹组织之下,在二沙岛成立了有学生、运动员、边防民警共同参建的武装组织。红卫兵三司,红体兵,公安一二五,各方面积极选派人员参加。等到装备齐全时,这支武装不光有长短枪支,有机关枪,手榴弹,还有边防用的船头配备机关炮的缉私艇。”
尽管如此,我们却万万想不到,我的家人有朝一日要上岛。1968年初,暨大318小分队仍驻守红线女家。1日8日四妹听说造反派将有什么行动,就前往华侨新村看看动静。出村后她和小欧在环市路的公共汽车站等车。车靠站乘客不多,小欧先上车,四妹一脚踏上却被后面两大汉一把抓住,随后将她带往二沙岛。她弄不清对方是哪来的,要干什么,一审讯才发现“摆乌龙”:想抓吴家二女儿亦即我本人,却抓错了年仅15岁的四妹。那些学生大概属于三司,好像还有人认识她,所以没受什么罪。四妹在执信女中读初一,无课可上有时跟着我们,有时和她的同学在一起。既然问不出有价值的话,她在二沙体育培训中心被拘留一天一夜后释放。
我们听说四妹被抓了又放回,都不觉得太惊讶,非常时期总是乱象横生的。就算对方抓对了我,又能审问出什么?我只是个普通高中生。当务之急是要保证爸爸的安全,其余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李元连和郑成波设法将吴有恒转来转去,尽量不让想抓他的组织摸到活动规律。除了住红线女家,还住过阿波姐姐家。虽然只是一两晚,但留给珍姐和荣哥的印象很深。写出长篇小说《山乡风云录》、改编粤剧《山乡风云》的著名作家,如此平易近人,吃得简单睡得马虎,非常好相处。李志强光塔路的家住过几次,风声紧时怕被跟踪发现,他俩又将吴带到西门口附近,借宿到海外归来的郭先生家。我也去过那里,郭先生英语娴熟,见多识广,和吴有恒聊的话题更多。但1968年初形势紧张,爸爸半夜离开郭家,凭着记忆找到恩平老乡郑曦亮家暂避。
郑曦亮对吴有恒极其敬重,认为是他父亲郑鼎诺的救命恩人。解放初期吴有恒任中共粤中地委书记、粤中区党委秘书长等职,夫人曾珍在新会指导土改。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轰动全省、远播全国的“松仔岭事件”。那本是1950年的一宗社会刑事个案,到了1952年,在陶铸的影响干预下,为了适应长官意志和“需要”,该案变为恩平党组织勾结地方恶霸杀害农民群众的反革命政治巨案。县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都面临判处死刑的大难,地委两位书记已同意这一处理意见,唯独吴有恒仗义执言,坚决反对,并请求区党委把他的意见上报华南分局。叶剑英同志亲自询问时,吴有恒再次坦言己见,结果分局同意改判县长郑鼎诺5年徒刑。郑刑满后提出申诉,吴有恒亲自起草给陶铸的信,邀集原粤中地委几位领导签名,请省委对“松仔岭事件”进行复查。但这信却成为吴有恒等人搞地方主义的罪证。这桩政治大冤案直到28年后的1980年,才由广东省委予以平反纠正。郑曦亮记得,他父亲坐牢的5年里,他每次来恒叔家都很受关照,留吃饭、给现金。其实我父母长期资助在江门的三叔四叔两家,经济上也不宽裕。
三天后,郑曦亮联系到汽车站的恒叔老部下阿龙,请他协助恒叔坐长途车回恩平。那年爸爸55岁,按当时说法年过半百已被看作老人。他1964年在阳江搞“四清”时就被作为老人照顾,文革中却要颠簸上路,不知前方有什么等着自己。爸爸1989年发表的纪实小说《江天日暮》,开头一段就写1968年逃亡数月的情况——
“文革”之乱,我被“造反派”捉拿,偶然逃脱,避回故乡,藏匿于亲友家,后又转移至邻县,寄住于其他故旧家。有一农家,战争时期,曾是地方游击队的交通站,今我落难,又来相依,主人不嫌弃,仍热情招待,一如旧时。时道路传言,谓“造反派”捉我,系出自当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兼广东省军管会主任黄永胜所授意。我自思,既然是当权者要捉我,我长此流亡,终不是个结局。我不是反革命,总是要去投案,辨明是非的。但又怕稍一差池,落在“造反派”手里,案末投到,已先自被斗死,折磨死。是以我已逃亡数月,仍未去投案,还是到这农家暂住。
爸爸已不在广州,不知何时能回还。幸亏妈妈在,有妈就有家,即使破损也能让子女栖身。但记不清什么时候,妈妈被造反派抓走了!我们始终不晓得她是在哪里被抓走的,那年头不会有人告诉你。后来,三妹打听到妈妈被关押在二沙岛,就和五妹一起去“探监”。姐妹俩用保温瓶装着自己炖的牛肉汤送去给妈妈喝。她们走过一条小桥,对守卫的人谎称找某某,就准予进入二沙岛。两人找了两三栋小楼,不是没人就是门紧锁。最后到了一栋不大的楼房,大约就两层,门口有人守卫,不准她们进去。姐妹俩悄悄绕到后面,发现一扇半露出地面的玻璃窗,那是一个反锁的地下室。再往里瞧瞧,只见一人呆坐在床上,啊,是妈妈!三妹喊一声:“妈妈!”妈妈听见,眼睛发亮,起身扑到窗前,压低嗓音说:“你们怎么来了?爸爸在外面安全吗?家里没大人,你们要当心别出事啊!”三妹安慰妈妈:“爸爸和我们都好,你要爱护身体,尽量多吃饭菜,睡好觉。”
窗边有一个口盅,一支牙刷,一支叶绿素牙膏,还有一个黑猫头像的肥皂盒,那是妈妈被造反派通知“保护”前亲手收拾的……母女相见,三妹冲动得几乎哭。年仅13岁的五妹却镇定地提醒:“快点倒汤给妈妈吧!”她俩想把汤给妈妈喝,但保温瓶大,窗口铁枝挡着,递不进去。怎么办?妈妈把口盅伸出来装汤,她拿进去喝了,接着再伸出来。一次又一次,直到把带给她的汤倒完,那块牛肉也用牙刷拨拉进口盅。三妹和五妹看到妈妈被监禁都很难过,但见妈妈头发乌黑,反应灵敏,又稍觉宽慰。五妹是最小的女儿,妈妈特别牵挂,叫着她的乳名:“妹珠,你要生性听家姐话哦!”五妹答:“我知道。妈妈再见!”三妹说:“妈妈,下次再来探你!”这次见面只有十几分钟,三妹想,下次要争取进房间见妈妈。
网络图片:
父母1957年春在法政路扳桂坊1号的家——平园合影。
吴有恒曾珍1957年3月于广州凌烟阁照相馆合影。
父母1957年春在平园合影。1968年父母无奈离家,此生再也没能回到昔日的家——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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