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第一封情书

我上篇回忆录结尾写道：“开学不久的一天，我在团委整理完要派发的团讯，锁门离开，看到章立鸿迎面而来，微笑着递上一张纸。这是什么？我展开看完，抬头，他已走远。”

章立鸿的信不长：“幼坚你好！自从你考入广雅成为我的学妹，言行举止就深深吸引着我，我从未如此关注一位女生。你入团后当选团委委员，真希望你也分管学生会，我俩能有更多机会相处。不过现在彼此也可以多交流，增进了解，加深感情。希望我的真心被你理解、接受。”只看这么几句还没什么，但看落款如同触电：“一辈子爱你的立鸿”，我呆住了，这是一封情书啊。

我15岁才来初潮，算比较“晚熟”的女生，还没对哪位男生产生“爱情”，接到情书自然想到要交给老师。周老师教体育，身材健壮，脸庞红红，待人和蔼，他兼任团委副书记，我就把情书交给他。他看了一遍信，微微摇头：“呵，这个章立鸿……”周老师是单身汉，不少同学觉得他和教美术的梁老师般配，而梁老师是和教语文的张老师相爱。周老师说不定觉得，他这老师还不如学生够胆量追求爱情？“幼坚，你自己怎么想？”“学生时期肯定不应该谈恋爱，请老师转告章立鸿，叫他收回那念头，专心学习吧！”老师答应了，我就将此事搁下。

      当时弟妹已从幼儿园毕业，三妹四妹小学走读，弟弟在广雅寄宿。家里孩子多，我的床只能放饭厅。于是我周六留校做功课，周日近午走回家吃饭。下午我才有空和妹妹亲近一阵，四妹很活泼，常在平园爬树摘果，甚至溜出去学骑单车。三妹性格内向，较黏人，我下午洗头后，在绿色衣柜前梳头，她从镜子里看到我一撩秀发露出脸孔，立即说：“哗，二家姐的眼睛好靓！”我端详镜中影像，确实透着青春光彩，难怪尚未发育的三妹羡慕。傍晚我会提前吃一碗汤面，金黄的碱水面，碧绿的青菜，煎香的荷包蛋，还有几片猪肝猪肉，真是色香味俱全。吃完就步行45分钟回校，参加周日晚上的团委例会。

       广州秋季气候宜人，周日上午我复习一阵功课，然后在宿舍外洗衣台洗头。直接在水龙头下打湿头发，抓一把洗衣粉搓出满头泡沫，再把头伸到水流下冲洗干净。那时没有护发的概念，觉得用洗衣粉最去污。头发很快就蓬蓬松松，回家路上长发飘飘，自己也有几分得意劲。大概我就是这样无意间惹得章立鸿心旌摇曳吧。他是农村孩子，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他几岁就帮其他农户放羊。稍大些来广州，姐姐入读第一师范，他进一师附小读书，姐弟好照应。他常去一师看长篇小说，外国小说的情爱描写早早影响了他，使他明显比多数同学成熟，特别渴望男女之爱。而这些我当年并不知晓，不明白他怎么十几岁就会追女生？ 

       那天他留意我走出校门开始尾随，走到流花湖公园正门，就出现在我身旁。女生年秋和我同路回家，他只好跟在我俩身旁，有时小声喊“幼坚”，自顾自说几句，有时伸手扯扯我衣角，我瞪他一眼忙松开，但眼睛却不离开我。我问周老师和你谈过了吧？他答谈过了。“那你怎么还对我说爱爱爱的？我不想听！”他说怕我不明白他爱得深，我顶回去：“爱得深也好浅也罢，现在不谈这些，要专心读书，还要做社会工作，你学生会够忙的，别分神！”走到东风中路，年秋要回建设新村，剩我独自面对章立鸿。“幼坚，你是怕违反规定不敢恋爱吗？要不你我约定中学先不谈，等读大学才谈。”见我不搭理，又说：“我可以等到你大学毕业，如果你要去苏联留学，我就继续等你回国。”我大声说：“不用你等！”他：“你现在15岁，过10年25岁，那时才正式谈恋爱，可以吗？”我答：“不可以！”“难道你一直不结婚？”“就算结婚也不是和你！”我回答得干脆利落，相信他听清楚了，所以他始终无法怪我，此后任何人问我是否给过他希望，我也坦然回答从来没有。

       可是章立鸿不知怎么回事，陷入单恋的情绪不可自拔。临近考试的某晚，全班在上自习，他敲敲窗玻璃，请靠边坐的同学传信。大家都认得他是学生会主席，以为给团委委员什么材料，于是几下传给坐中间的我，打开一看又是情书。他说昨天在团委会隔壁，听我和小李小张编印团讯谈笑风生，小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无事生非醋意十足的文字，看得我很恼火，本不想扩大事态，他却不知收敛！

      又一个周日，我像往常那样11点出校门，沿东风路走回家。章立鸿紧跟上来，沿途反复讲他对我的爱。我早已表态不接受，他再说也白搭。我们走走停停，他低声倾诉，我大声责备，路旁的小孩都好奇地看着。步行45分钟的路程，拖了两三小时，这会影响我午餐和傍晚回校，我决定甩掉他。为什么要甩掉？怕他跟到我家门口，以后会来纠缠。在正骨医院附近，我站住，要他停在原地，我一步步后退，退到一个巷口立即飞奔，拐几下跑到法政路，再跑到扳桂坊1号，起劲拉门铃绳。保姆闻声出来开铁门，我忙叮嘱若有个男生跟来，不要说这是我家，不要给他开门。事后我才知道，团委审核我入团申请表时，章立鸿已记下我住址、生日等信息。我还仿照电影里地下党甩掉跟踪者的办法去做，以为聪明机智，却是天真幼稚。

       我破例两点多才到家，吃完留给我的饭菜，上楼见妈妈，她立即问为什么迟回家，我解释说被高一男生跟了一路，耽误时间了。妈妈问是什么样的人，我简单说了，她很留意：“哦，苦出身？”我说是呀，他各方面表现不错，否则也当不了学生会主席。妈妈是香港城市贫民家庭出身，一向同情苦出身的人，但现在这男生对女儿进行骚扰，就不能因同情而纵容。她打电话到广雅找团委书记李老师，要求对章立鸿进行批评教育。

       李老师代表学校找章立鸿谈话，他写了检讨书表示悔改。但不久故态复萌，又给我写情书，落款仍是“一辈子爱你的立鸿”。他所在团支部开会讨论，或许有团员内心不赞同，但少数服从多数，上报给团委的决定是开除团籍。团委讨论时委员逐一表态，我说开除团籍处分太重，建议留团察看。最终团委予以章立鸿留团察看两年处分。全校数百名团员在礼堂开大会，团委组织委员宣读了处分决定，台下听众大都觉得意外，过后纷纷打听：章立鸿追求的初三级女生是谁？很多人猜想是学生会副主席，那是个比我活跃得多的女生。

       留团察看自然不能担任团委委员、学生会主席，章立鸿高二、高三两年都没机会和我接触，我们相安无事。得知弟弟受处分，当教师的姐姐很愕然，来广雅找她第一师范的同学了解情况。姐姐看了我给团委写的情况汇报，又去操场看了正在上体育课的我，对她弟弟说：“立鸿，吴幼坚做得对，你不要再纠缠人家了！”他暂时没有新动作，至于他内心怎么想，以后会怎么做，就等回忆录后续吧。

1962年初三寒假期间吴幼坚（后排左一）与老师同学在动物园合影。

1962年初三寒假期间吴幼坚（前排右二）与老师同学在动物园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