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阿坚2023年10月2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我在广雅初中阶段要好的女生,除了幼儿园就相识的小伙伴冰沙,还有新朋友年秋和少芳。与其他同学关系也不错,但一般只在校内相处,这三位则会去家里玩。冰沙是干部子弟,家境和我差不多,而两个工人家庭,是我原先没机会了解的。
年秋和我是恩平老乡,还同样姓吴,她爸妈对我这位小女生很欢迎。她家住建设新村,那是广州市政府拨款建设的第一个工人新村,于1953年建成60幢平房(家属宿舍)和四幢二层楼房(单身宿舍),安排了4700多名工人和他们家属居住。新村道路南北向六条,依次命名大马路、二马路……六马路,东西向两条:建设横马路、建设中马路。我独自到年秋家总犯迷糊,要牢牢记住:五马路九巷10号,但还经常走错,因为平房外表太相似了。
我一进她家就感觉非常窄小,只有一个房间,她爸妈的床靠墙,四方饭桌平时收拢,吃饭时打开,有人坐床有人坐凳,吃完立即恢复原样。厨房、洗澡房只能容一人,全家面积共13平方米。年秋大哥是远洋海员,很多年才偶尔回一趟广州。二哥三哥都在广州,三哥教小学,回校住单身宿舍,二哥在家睡阁楼。我跟年秋沿贴墙直梯上阁楼,那儿低矮得无法直腰,二哥睡觉打地铺,在小桌看书写文章。原先他是工厂的,由于表现好,后来抽调到市委。年秋也睡阁楼,靠里边搭建略高,以示分两层,同样打地铺,但兄妹并非睡大通铺。阁楼难采光,要拉电线安灯泡照明。年秋顺手开灯,让我参观兄妹俩的“卧室”。“幼坚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差点触电!”我问怎么回事,原来当初用的花线残旧老化,她周六从学校回家,一上阁楼就触电,扑通仰卧到铺上,好险!后来二哥买回胶皮电线更换。
年秋妈身体不好,虚胖,没外出工作,专心把家打理好。年秋爸吴心退休前是建筑技师,每月工资70多元,但要供三个子女读书,全家五口人吃饭,还是非常拮据的。不过他夫妻从旧社会过来,经常忆苦思甜,内心很知足,还教育儿女不要忘本。某年报纸上刊登了记者来他家采访的图文,那张补丁叠补丁的被套,成为教育后人的传家宝。
上世纪30年代,吴心和老家多数男人一样,背井离乡去香港做泥水匠。1941年12月26日,香港沦陷。日寇铁蹄下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吴心和工友从香港步行一周回到家乡。为谋生他去灰窑车水,双脚被灰水浸泡烂。家贫养不活子女,1942至1943年大旱,卖掉两个女儿去恩城,给酒店老板做丫环。后来又被酒店老板转卖给店里长工为妻。接着,外村一个大家族,分别买走二儿子、三儿子,各换回50斤红薯。买子传宗接代的两家,都有人去南洋谋生,但都很穷。吴心讲起往事,说:“南洋客带几多钱返屋企?讲出都难信:带三蚊六毫!”吴家共卖掉四个儿女,唯独1947年出生的小女没卖。
年秋二哥三哥找父母的经历也很惨。解放初,二哥听土改队员说他亲生父母在广州,大姐在恩城,于是就去找大姐,由姐夫带他坐车回老家。第二天,兄弟俩跟姐夫去广州,在解放北路上楼梯,见到个女人就叫阿妈,那人说你爸妈住尾房!两人忙跑去尾房,见到妈妈立即扑入怀里,一人搂住妈妈一条腿,哭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小小年纪就吃过苦,后来能在广州读书、工作,都不知感觉有多幸福!
吴心一家生活简朴,待人诚恳,我若去他家碰巧吃饭,就一起吃粗茶淡饭。年秋对我犹如对妹妹,冬天女生宿舍温度低,单人独睡不够暖,她主动和我合铺,垫双层褥子,盖两张棉被。每天她都先躺下,把被窝烘暖,等我像根冰棍般进来,贴近她身体时,她忙催我躺好,让她把脱下的厚衣塞在肩头,一丝风也透不进。熄灯铃响,大家很快入睡。次晨我常边穿衣裤边讲昨夜的梦(我有很多生动的梦),年秋微笑着边听边收蚊帐、叠被子。她个子比我矮,但看我的眼神像姐姐看妹妹。初中毕业时,年秋因为身体不好、学习跟不上而留级,我俩不再同班,但放假还常来往。
另一位好朋友少芳家住金花街,父亲是铁道工人——广深二组厨师。1959年成立的广深二组,担当广州至深圳间客运列车乘务工作,接待的多是香港乘客,车上供应比市面要好。他们以其优质的服务,顶住“糖衣炮弹”进攻,被誉为“铁路线上好八连”,乘务员代表还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少芳的父亲能入选广深二组是光荣的。我跟少芳回家,看到地方比年秋家大,也就二三十平方米吧。她有姐姐、弟弟,全家住在一起也拥挤。不过姐妹俩都寄宿,周六才回家。记得她家和多数人家一样,有简易木沙发,可以拉开做床,而两张短沙发对着放,中间加块板子,又可以做床。
那年头人们没有条件讲究家中摆设,不过广州人普遍学着养“水横枝”,不记得少芳家是否也养。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我们说的“水横枝”,其实就是栀子,也叫白蝉,还有很多别称。栀子生命力旺盛,能够在无土状态下生根,发芽,长叶,如果水里养几条小鱼,会给家里增添活力。而且,栀子花还能净化清新空气。那时能养鱼的大玻璃瓶很少,我见到有人用热水瓶玻璃内胆,加入稀硝酸,溶解内胆上镀的银,就成为不错的养水横枝瓶子。水里养的多是“花手巾”,一种很生猛的小鱼,身上有彩色条纹,以前在野外溪流、河沟、稻田都有,现在全不见踪影了。
金花街在西华路上,离广雅比较近,我去少芳家次数比年秋家多。她家风同样淳朴热情,我在她家无拘无束,遇上开饭也不客气,吃的都是家常菜。某次端上来的菜品我觉得陌生:碟子上摆着一个个黄色三角形,外观像小型的碱水粽。这是什么?少芳答,你吃吃就知道了。我夹起一个放进嘴里,感觉肥腻肉香。“这是……”“鸡尖——凤尾。”少芳笑着告诉我,她爸爸在餐车做厨师,鸡屁股要切除,不售卖给乘客,还有鸡头鸡脚之类,丢弃可惜,就低价处理给员工,所以有满满一碟这么多。哦,我还从未吃过这么多鸡尖呢!在她家还吃过什么全忘了,唯独记得这道特别的食品。
少芳说我记性好,我俩从新一甲到高三甲都同班,离开广雅后还一直联系,我记得的往事有很多,会陆续写到回忆录里的,少芳你等着看吧。
初中阶段我们没有合影,只有从全班毕业合影中截取三人模糊照片,左起:年秋、少芳、幼坚。
广雅女生宿舍
曾发表在报纸上的老照片:广雅女生吴年秋的父母在广州市建设新村家中展开破旧被套讲述辛酸往事。
曾发表在报纸上的老照片:广雅女生吴年秋和二哥、三哥在家门外听父亲吴心讲述家中破旧被套的故事。
建设新村全景图(1953年)
建设新村工人宿舍外景(1955年)
建设新村曾有破旧不堪的阶段,后来才整修治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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