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阿坚2023年6月27日摄于广州东山湖公园。
【回忆录】一九五九我十二岁了
这个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晰:1959年4月25日。
我的铁床在平园二楼中房,是否一直和小我三岁的三妹合铺,倒记得不很准,但记得常让三妹枕着我左臂,也不知怎么会模仿大人的动作(我并不喜欢玩布娃娃)。三妹说,二家姐的味道很好闻,所以即使手臂麻了,我也让瘦弱的三妹继续睡。妈妈怀三妹时正在粤中搞土改,产后没好好休息又投入工作,把三妹留给乡下来的梅婶照顾。梅婶不识字,不按分量冲奶粉,三妹消化不好,营养不良,后来又患肺炎差点夭折。三妹没有在妈妈怀里的印象,可能觉得贴着二姐睡很踏实。
那天早晨我睁开眼,看到床头摆着凳子,几本书叠在一起,用天蓝色丝带打了蝴蝶结。我解开丝带,翻开扉页,看到大姐秀丽的字迹:“幼坚妹,今天是你12岁生日,祝你健康快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此生第一份生日礼物,我立即用天蓝丝带在单辫上扎蝴蝶结。以后我梳双辫也仍在头顶扎蝴蝶结,因为买不回同样颜色的丝带。
小时候没有生日概念,爸妈工作忙,家里孩子多,保姆不去记,若不是大姐提醒,生日和平日没两样,但12岁这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该懂事了。大姐比我大九年,在我眼里她很早就是懂事的大人。但我过若干年才逐渐了解她身世。大姐1938年5月生于香港,爸妈忙于地下党工作,忍痛送女儿入孤儿院,接出来时浑身疥疮,只有吮吸的拇指完好。妈妈用丝绸包住女儿身体,细心呵护,皮肤病才慢慢治愈。爸爸1939年11月赴延安开七大,妈妈在省港坚持斗争,将大姐送到恩平乡下,随爷爷奶奶等人生活。大姐童年心灵孤寂,渴望母爱,却非常自尊。好不容易1946年与父母在湛江团聚,一年后地下党机关遇险,大姐又和妈妈带着半岁的我,半夜启程坐小船、上海岛,登大船,辗转抵香港……
大姐九岁在湛江就为地下党送情报,妈妈把小纸条藏在女儿鞋内,让她走僻静小路去找交通员。她记得“大骨叔”林玉精,很喜欢这个勇敢的小姑娘,有空就用自行车载她兜圈。到香港后妈妈告诉她,林叔叔被国民党特务枪杀了。大姐小小年纪就懂得爱恨,记住她熟悉的烈士。我家七兄弟姐妹,解放前受苦的唯独大姐,所以她特别早熟、独立,而我虽然生在1947年,但半岁时送到中共华南分局,由领导人方方及夫人苏惠抚养,直到解放才回内地,并未吃苦。除了妈妈,大姐是最早迎接我来人世间的亲人,她在湛江、香港都照顾我,我出麻疹高烧,大姐拿出积攒的贝壳逗我玩,我把它们全拨下地,她也不生气。她在香港培侨中学附小寄宿,有空就来看望。我不需要大人陪睡,但养成用手指卷一绺头发渐渐入睡的习惯,大姐看在眼里,觉得二妹很天真幼稚。
家在粤中区党委时,大姐去台山读小学,放假回来戴着红领巾,5岁的我视而不见,并不好奇。她和我牵着三妹走路,照片里背心裤男仔头的我一脸懵懂。家搬到广州后,大姐已考入执信女中,她带我回学校玩,女生们都喜欢这幼儿园小妹妹。元旦我还收到她同学送的贺卡,写明“幼坚小妹妹”,那是我人生第一张贺卡。某日大姐带我上街,走到仓边路,迎面走来一位“红领巾”,大姐和她竟然立定,互敬队礼,再继续前行。我好奇地问:“大家姐,你识佢咩?”她笑答:“唔识,但系我哋都系少先队员呀!”50年代初,路上行人不多,这件事我印象很深。
我跟爸爸上街他提醒要抬头挺胸,跟大姐上街她提醒别老用食指顶人中。那年代冬衣不够暖,常觉得要流鼻涕,习惯曲起食指顶人中,再吸吸鼻子。大姐说,你人中都顶红了,难看!说多了我才改掉这动作。天冷皮肤爆裂,都用“蚬壳膏”(蛤蜊油)润肤,长大些才用上百雀羚、友谊等牌子的“雪花膏”。大概在我读小学一二年级时,一次跟大姐上街买什么,从购物说到货币,再说到共产主义,说将来实现共产主义,分配原则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我问,如果人人都说需要呢,东西哪里够分呀?大姐简单解释道,那时生产力高度发展,社会产品极为丰富,大家都有觉悟,不贪心……我还是听不明白。
我12岁那年,大姐21岁,很懂事了。看妈妈口中“五朵金花”合影,大姐相貌最像妈妈,称得上珠圆玉润,三个妹妹都是圆脸蛋,天真烂漫,而我那时不好看,瘦长脸像爸爸,五官分明线条硬。大姐在父母鼓励下,18岁就写了入党申请书。父亲在“反地方主义”中受处分,必然影响到大姐政治进步,但她在广州中医学院就读,专业成绩很好,决心做悬壶济世的好医生。大姐学中医很大程度是受妈妈鼓励。妈妈在市卫生局任副局长,参与筹建中医学院,动员大姐继承发扬中医药传统。那时人们对中医并不重视,高干子女学中医甚少,大姐是该学院第二届学生,后成为附院主治医师,退休后去香港执业,经多年从医实践、开课讲授,被评为副教授。妈妈调到手工业局,后改为第二轻工业局,像在卫生局那样深入基层,学习业务,还有意识地带我参观工艺美术厂,看老艺人创作,希望培养我的兴趣。当时我还未考虑将来做什么,但妈妈单位要接待外国工艺美术人士,去广九火车站向外宾献花,成为我最早参与的“外事活动”。
父亲撤职降级对我影响不明显,我学习成绩好,与同学友爱,也受老师喜爱。有次活动忘了由哪里组织,什么主题,只记得老师让我去北京路青年文化宫,以小主席身份上台演讲(应该有讲稿)。我不认为有啥值得骄傲,也没啥好紧张,上台顺利讲完。类似活动无疑锻炼了我,幼儿园老师总写评语说我“性格过于沉静”,高小时我不再胆怯害羞了。1959年10月1日,
北京举行新中国成立10周年庆祝大典,毛泽东、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70万人的游行。与此同时各地也举行庆祝活动,广州烈士陵园正门外搭建了颇有规模的观礼台,省市领导和各界英模代表在台上就座,我和一些男孩女孩被选中,手捧鲜花上台献给他们。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型活动中献花。因为有献花任务,这年没能像往年那样在马路边看游行。记得有一年从法政路走到纪念堂附近,守候在吉祥路口,看大卡车缓缓驶过,运动员在单杠、双杠上做体操动作。有的车装饰得很漂亮,打扮成工农兵的人,组合成不同造型。第一次看国庆游行格外新鲜,此后逐渐增多通过电视看北京庆典场面,感觉是不一样的。
大姐和我在香港合影
大姐和我牵着三妹在粤中区党委合影
吴家五姐妹在广州中苏友好大厦草坪合影
母亲曾珍在广州市轻工业全面大跃进动员会上讲话
1959年春,曾珍等同志与捷克工艺品代表团成员在广州烈士陵园中苏血谊亭前合影。
1959年10月1日北京举行新中国成立10周年庆祝大典。
我在广州也曾这样手捧鲜花准备上观礼台献花,可惜没有拍照留念。
1959年10月1日广州国庆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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