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白先勇《孽子》
现年68岁的吴幼坚女士来自广东。她出现在厦大“人文大讲堂”的教室里时,身穿暗色上衣,下搭玫红长裙,长发乌黑,面容清瘦而坚毅。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感谢学校的邀请、感谢来到现场的老师和同学们。
吴女士是杂志退休编辑、是同性恋权利活动家、是中国第一位公开支持独子出柜的母亲——那时候还只是2005年。直到今天的这十年里,她一直致力于同性恋者的公益事业,安抚、帮扶、协助出柜、为他们争取权利。
很难想象一个瘦弱的、将在晚年没有机会当奶奶的女人,要完成一个推动时代发展的伟业,将面临多少困难,内心又需要多么强大的憧憬。她微笑地告诉我们,她有两个很好的儿子——她的独生子和与之相爱9年的同性伴侣——对他们,所有的祝愿不过两句话:相亲相爱,一起走过风风雨雨,成为真正的、漂亮的雨后彩虹。
对同性恋者群体最早的接触源于我的好朋友L。虽然没有多亲密,但也是青春期里难得的知音。我们曾经一起阅读一起流泪,挽着胳膊逛街拍照也是常有的、十分快乐的回忆。懂事之前,我的确没有料到他是同性恋者。当他最早在微信里告诉我他和男友的感情纠葛时,一直不敏感的我亦是颇有震惊。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弱质纤纤的艺术家,也在高中早早出国,辗转几个学校攻读设计。一次晚上的Facetime,他告诉我:初中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取向,所以后来坚定地要出国,“我都18岁了,我仅仅是希望谈一次美好的恋爱,希望上帝给我一份好的爱情,即便是为了这一生的圆满。”他明白在中国同性恋者的困境,自己也曾经困惑于这一种难言的“不同”。当他向母亲出柜时,母亲哭了而后问他:你以后要怎么办?你以后还怎么结婚?他说:我不会和女孩结婚,她们都是无辜的人,也一样是生养在父母手心里的宝贝。你如何忍心让我去欺骗?
因为性别差异和自我心理认同的偏差,社会出现了各种现象和人群。同性恋、双性恋、易性癖、变性人、跨性别者······他们在被冠上这些名号的同时就意味着被赶进“弱势群体”的水牢。这其中,同性恋者的比重占至所有人口的7%——在中国即意味着过千万。同妻的数量多达一千六百万,同夫在数量上较少,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女子的性取向较男子更加不确定,另一方面是通过另一些渠道的满足使他们较少浮出水面。吴女士曾接触一个67岁的同妻,她品味卓越、知识素养均无可挑剔。在丈夫面前,她努力打扮和提升自己,却依旧40年过着无爱无性的生活。“想自杀,如今只有干涸的生命——我知道我们两个人都毁了”、“我问他你是同性恋吗,他说他是;我又说,你对得起我吗?他说,对不起。”
如今的现状是,除却李银河、张北川几位学者,实名以文章、演讲、接受采访等方式,对性别和取向差异做出过呼吁。此外,却少有专家名人对此进行科普和支持。就连吴女士在开通博客的最初,留言也是骂声讨伐不绝于耳。现如今,她的微博有九万粉丝,几乎每天坚持更新。她可以自豪地说“我有太多儿女,我是他们的吴妈妈。”
演讲时,她一直保持着微笑,虽然讲到动情之处数度哽咽,但积极、坚强和宽怀让人不禁心里震颤。退休的她仅靠博客、微博、热线、组织活动和游学讲演帮助这个弱势群体,“虽然被‘重要人物’听到的机会很小,就连大学团委也少有正式邀请我的时候,但没有关系,我能帮一个是一个、能帮一家是一家。”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社会放下偏见,祝福所有真正的感情。
吴女士讲述了老人“老巴黎”的故事。身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他却因被举报、被污蔑,三次因“流氓罪”入狱。晚年的他与比他年轻34岁的男友生活在城市旮旯里,一个霉旧的角落——但他说,这是一辈子最幸福愉快的时光。又有一个64岁的男人,忽然在玉渊潭出现,为她献上一束百合。这个同志老人坚持独身的道德原则,在看了吴女士的数百篇为同志群体发表的博文之后,悄悄站出来献花以表敬意。
还有很多年轻的孩子,多数是得到她的帮助而成功向家人出柜,过上更圆满快乐的人生;这个过程中,也有极大一部分比重者是父母以死相逼;但也有太多敏感脆弱的孩子,因为家人的咒骂和打压而悲剧收场。比如一位出家的男孩,“我以和尚的身份叫您一声妈妈,但至少,我还是活着叫您。”另一位擅长艺术的男孩儿小雨,最终以其母亲向吴女士发去讣告而结局——对此,她已无力询问这个曾悄悄喊她“妈妈”的男孩儿是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更有甚者,因为听信所谓心理医生的错误指导而受到双重伤害,一辈子抑郁悲哀。
“我是一个无宗教信仰者,但现在我愿意相信有天堂。”大概因为彩虹旗是同志群体的象征,吴女士非常喜欢彩虹的图案。她的随身包、健身扇都是手绘的七彩条纹。讲座的最后,她拿出彩虹扇为我们舞了一段,她说:天上有彩虹,这样地上也有了……当我舞动的时候,就距离住在天堂里的、那些离去的孩子们更近了。
直到现在,同性恋婚姻在我国都没能正式提案,立法更是有很长的路要走。同性恋者的收养权利也难以得到保障。且不论歧视和流言,在没有家庭、儿女的天伦之乐背后,他们的这一生将如何圆满度过。
说到这里,想起了我最喜爱的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1947年,他的《欲望号街车》在百老汇上演时,同性恋在美国并没有解禁。威廉斯冒着职业和名誉的风险,秘密地将同性恋群体搬上舞台。《街车》的女主角布兰琪曾青春而活跃,爱上了美少年艾伦。但一次舞会,她发现艾伦与一名年长男子的私情。舞会上放着华尔兹,她没能控制自己地大叫:“我看到了,我都知道了!我为你羞耻!”艾伦饮弹自尽。故事到这里,威廉斯巧妙地设下了一个局。通过隐蔽的描写和叙述,此后“放荡”的布兰琪已俨然变成了“艾伦”,一个女身的男同性恋者。在她生活里,一遍又一遍华尔兹的幻听、一声又一声枪的回响让她慢慢崩溃。悲剧并不发生在舞台上——倘若不是因为害怕社会对“异己”的迫害,艾伦为什么要死?倘若不是过于敏感和自卑,谁又会在意布兰琪根本没有挑明的话语?
威廉斯自己亦是同性恋者。从小因为苍白孱弱,父亲不断嘲笑他是娘娘腔,只有姐姐维护他,可是她却因癫痫手术失败而失去成年人的智力。姐姐的爱和对写作的认真是他一生的支柱。“他在酗酒服药的时候,不停地写作,满街追逐男孩子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写作·····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为写作而活的。威廉斯的健康一直不好,一身的病,但居然活到72岁,是创作支撑了他的生命。”
——这是你的非凡人生吗?
曾偶然发现一个陌生男孩儿的微博。他在文章里写道:“有多少次想象我身旁会坐着我未婚的男朋友,我在桌底下紧紧握着他的手,和家里人谈笑风生······这样一次两次,我想象后却是满满的失落,因为它终究只能是想象。我不想欺骗自己也欺骗那个善良的女孩,更不要用一场空虚的婚姻来隐瞒父母,那样到死都是浪费了这一生的美好年华。如果人只活一次,那么我选择爱与自由,永远没有欺骗。”
和L聊天的时候,他说:“每次看见你转发或写东西为同性恋发声,都觉得很感动。我的很多朋友都觉得同性恋挺无所谓他们都可以接受,单唯有你一个在为我们这个群体做努力。因为害怕猜疑所以我几乎不发布任何这方面的消息。常常很想说些什么,想要转发一些正能量可还是退却。但还是,非常谢谢你写这些文字,对我们这个群体真的很重要。”
吴女士曾带着彩虹旗上长城、登上居庸关、走近科罗拉多大峡谷。在旧金山和台北的同志游行中,她都矫健地走在最前面。“知道路会很长很艰辛,但就像长征一样,我相信再难也会有胜利的那一天。”
——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在此,我会与你们并肩下去。一直、不放弃。
赵张昀 2015/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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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视频:20150428同志母亲吴幼坚在厦门大学主讲同志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