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儿的啼哭切断了我的回忆,我忙给他换尿布,哄他入睡。这孩子明亮的大眼,高挺的鼻梁都很像我。刚怀孕时,秋林就说:“但愿孩子像你。”“为什么?”“你漂亮呗!”我笑着捶他:“你也这么说,真坏!”他端详着我,真诚地说:“素娟,你是美,我不想夸罢了。”他还说:“最好生个小水手。”他风尘仆仆地从车站赶到医院时,儿子早已降生了。多亏邻居们帮忙哪!他得意地让我看在外地买的小号海魂衫,我瞪他一眼:“傻瓜,新生儿哪能穿这个!”护士们打趣说:“你怎知生男生女?”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无论男孩女孩,都要教他从小爱大海!”
“当!当!……”邻居的挂钟响了九下。今晚怎么了,秋林说过要回来过国庆的呀!有一次他突然回来开会,处机关几个小伙子跟上楼来问长问短,我正想沏茶,他却说:“对不起,你们……改天再来吧!”小伙子们愣了愣,嘻笑着告辞了。我含着歉意掩上门,假嗔道:“你呀,太不好客了!”他什么也不说,冲过来紧紧拥抱着我,在我额上、脸上、唇上连连亲吻,直到我喘不过气来,说:“好了,好了,门还没关……”他才松开手,在我耳边说:“素娟,昨晚我又梦见你送书上船了。今天在车上,合起眼就见到你……他们都是单身汉,结了婚就懂了。”
人说“久别胜新婚”,确实,我俩的每次短聚都充满了甜蜜,每次分别都难舍难离。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
傍晚,我摆好了饭菜,秋林兴冲冲地回来了。
“素娟,猜猜我买到什么好东西?”“书。”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曾向你提过的——”他亮出一盒录音带:“《送别》。”
新房里回荡着我并不熟悉的男声四重唱,领唱高亢而深沉,伴唱雄浑而低回,配以琤琮的钢琴声,汇成海浪般跌宕起伏的旋律:
海风掀动着银色海浪,
我送爱人去远航,
我的心哪像汹涌的波涛,
伴随着你驶向远方……
我伏案托腮,聆听着动人的歌声。秋林走到我身后,拨弄着我的额发。桌上圆镜中,是我陶醉的笑脸,然而,他的表情却有点严肃。
“喜欢吗?”他悄声问。我用力点点头。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顿了顿,他又说:“明天清早,像歌中唱的那样送我,好吗?”他竟然还微笑了一下!
“什么,你明天走?!”我震惊地转过身,紧盯着他。他依然那样平静:“前天接到局里通知,说大副要参加省里一个会议,二副刚回烟台探家,要我提前返船,我立即买了明天的车票,怕影响你情绪,没告诉你。”
我扭过身子,两行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流淌。秋林从圆镜里看到了,赶紧劝说:“素娟,别这样,别这样……”我猛地把头抵在他怀里,紧贴着他宽厚的胸膛痛哭失声。他从未见我这样哭过,不再劝阻,只是温存地摩挲着我的头发,用粗糙的巴掌替我抹去眼泪。越是这样,我越伤心,唉,我们的蜜月才过了一半!
《送别》的歌声在继续:
祖国的嘱托亲人的期望,
你满载友情去远航。
莫辜负这大好的时光,
不要把姑娘挂在心上……
听着,听着,我止住啜泣,仰起脸对秋林颤声说:“你一定……怪我……太软弱……”
“不,”他温暖的手按着我双肩,眼中泛着泪花,“‘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何况感情丰富的女性?素娟,你会坚强起来的。”
新婚别的每一细节都历历在目,对秋林的强烈思念紧紧攫住了我的身心。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真怀疑是错觉,但它真真切切地响着,近了,近了,就停在门外!啊,秋林终于回来了!我喜出望外地跑去开门——是葛师傅,他已调到处机关收发室工作了。
“知道你盼着秋林的信,顺路捎来,快看吧!”他关切地说完,下楼了。
我把信贴在脸上,闭着眼,尽情地闻着它的气味,仿佛秋林就在面前。
我亲爱的娟:你好!人逢佳节倍思亲,你我都渴盼着国庆能欢聚,可惜我的休假又要推迟了。我刚升任大副,滨海轮即将开往经济特区施工。你是最了解我的,一名普通高中生、年轻的船员,要挑起这副重担,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娟,我常为没能照顾好你和孩子而内疚。你能体谅我吗?……
秋林是大副了。即使他当上船长,在我眼里,他也仍是个水手。我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水上能手。
秋林是大副了。这意味着今后他会更多地管理全船这个大家,更少关照我们的小家。
夜真静。《送别》轻拨心弦:
当你凯旋归来的时候,
深情的目光等在海岸上。
紧紧地握手久久地凝望,
我为你感到自豪荣光……
歌中的“我”明明是“姑娘”,为什么用男声四重唱?以前我不理解,现在似乎醒悟了:这是船员在歌唱,表达着对妻子的热望哪!
我摊开信纸,无限柔情涌向笔端:
放心吧,我亲爱的水手!我为祖国航道事业的发展,为你的成长而自豪。我永远爱你,就像你爱大海……
1982年秋于湛江海滨
注:这是我的小说处女作,也是迄今惟一的小说习作,刊于1983年第2期《广州文艺》。

老照片:中年吴幼坚与童年郑远涛在海边留影,由先生郑成波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