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篇关于张益唐的文章，很有感触。分享一个我身边遇到的故事。

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叫Aaron，印度人。我在曼彻斯特大学读书时的室友。其实我都不知道Aaron是不是他的真名，因为这明显是一个西方圣经里的人名。可能他也知道印度的名字对外国人来说念出来是个巨大的挑战吧。反正认识他的人都叫他Aaron。

Aaron来自南印度，在印度那个变态的文化里，南印度是属于地位比较低经常被歧视的地方。他从印度一所规模很小的大学（实在没记住名字）以专业第一毕业，来到曼大材料系读研究生。刚一来他就很明确的告诉我们，他要留下来读博，然后在英国工作。原因是，他这次出来读书从银行里贷了很多钱，如果他回印度工作的话，这些钱恐怕一辈子都还不起。

带着这种混不好就不回去了的决绝，Aaron开始了他读书改变命运的旅程。他很少参加聚会，从不和印度人扎堆，我们宿舍里的聚会他只参加过两三次，而且每次都是晚上八点半之前必回房间学习。但很快他的名字就在一定范围内火了起来。曾遇到学材料的中国同学，跟他说我有个室友也学材料，叫Aaron。总是得到膜拜的口气：“Aaron啊。。大神啊！”

因为他从第一次作业开始，成绩都基本是95分左右。在英国这个平均分70分就是优秀毕业生的地方，Aaron的成绩确实是神一般的存在。最后他再次以专业第一名毕业，其中两门课打破了曼大材料系有史以来最高分的纪录。据他的同学说，他们学院毕业典礼上，校长还点名提到了Aaron。

但是Aaron的读博申请却一波三折。原因是，学校没钱、系里没钱、老师也没钱。听上去很不可思议，是的，看上去高大上的大学，这么牛逼的学生，由于是外国人，想留下来读博，就愣是拿不到奖学金。

大约在2010年4月左右的时候，我曾问过Aaron做的啥项目，他告诉我：graphene （石墨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单词，自然不是很懂。Aaron就给我简单讲了下，单层碳原子，会有多么多么牛逼的性质。我当时听了也就觉得interesting，并未太在意。因为这种研究太多了，你听一个做学术的人讲自己的项目，总是敝帚自珍的。一谈起来，感觉各个都要改变世界，所以听多了，大家对此都会有一个习惯性的反应—interesting。

Aaron当时很焦虑，经济压力迫使他不可能滞留英国慢慢找机会，他已经做到极致了，他的导师也非常想留他继续读博。于是在当年八月份，他的导师参加了一个企业和大学对接的那种“产学研”交流会，带着Aaron做的学术海报在那不厌其烦的向一个个貌似精英的企业代表推销Aaron的工作：“我们这种材料将会改变世界。将对能源、制造等领域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他老师的目的是希望有企业能赞助一笔钱，让Aaron能够留下来读博。

但是正如我前面说的，参加这种交流会的老师，各个都觉得自己的工作将改变世界。企业来的代表听多了，也就最多能觉得interesting。那些转着精致西服，梳着精神的发型的企业精英大多只是在吹牛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smart的感觉。真正面对这么多interesting项目的时候，他们的大脑就跟木头一样，根本分辨不出哪个项目更有价值。

一天下来，终于有一家企业愿意资助2万英镑，跟Aaron的老师合作一年。2万镑，他们公司里招收的以二等学位毕业的本科生一年的工资福利加起来都不止两万镑，却用来资助一个天才。这简直是一种嗟来之食的羞辱。但就这好歹够Aaron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了，Aaron和他的老师还是很感激的。要不然，Aaron真的不知道毕业后要去哪了。

Aaron老师的计划是，先让Aaron用这笔钱读一年M.phi（研究类硕士），他会在此期间继续找钱拉赞助。如果找来钱了呢，就把Aaron转成PhD。如果没找来钱，一年后Aaron有个MPhi的学位，再加上到时会有论文发表，那在去美国啥的读个博也还有机会。

事情的转折在2010年10月份。Aaron的导师突然被宣布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从此他们的人生都发生了大反转。

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得奖消息的时候，他老师的头衔还只是个Dr.，第二天曼大开发布会时，头衔已经变成Professor了。这是一夜之间升教授。

他的导师两个月前大谈石墨烯的革命性突破时，反响寥寥，只打动了一家企业赞助了两万镑。而在这一天后，他老师无论再去哪开会都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就能收到雷鸣般的掌声，听众如痴如醉。

至于这时候再谈钱？那就俗了。

曼大立刻倾全校之力大力发展石墨烯的研究，甚至在自己的官网上自称是“世界石墨烯研究中心”。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实验室已经是世界石墨烯研究的中心了，发表了N篇Science Nature，但你不拿奖，自己学校也都不认可你。

他们实验室从此财源滚滚，研究经费不再发愁，招生标准也高了起来，一个英国的大学招博士却要求必须先考GRE。尽管他们最牛逼的工作是在前几年没什么钱的时候做出来的。

我甚至阴暗的猜想过，Aaron的导师当年能通过透明胶带粘来粘去率先提取出石墨烯分子，恐怕也就是被没有钱给逼出来的。同一时期，美国斯坦福大学也在致力于分离单层碳原子，投了N多钱，使用了各种高精尖仪器，却还是被抢了先。

Aaron还是Aaron，石墨烯还是石墨烯，曼大还是曼大，但一次获奖，一切都不一样了。人们总是惯于锦上添花，而不愿意雪中送炭。

科学家的工作总是要通过一些世俗的标准来得到世人的认可，才能让自己得到应得的声誉和待遇。而在他们最好的年华，真正在做出成就的时候，却不被人知晓。甚至还会遭受一些自以为精英的“聪明人”的冷眼。当然，真正牛逼的人会有逆袭的一天，但在你得到世俗认可之前，你却依然要经受他们的羞辱，至少，无法获得你应该得到的尊重。即便你牛逼的成果早就摆在那了，可是没有人觉得他有价值。而一旦你哪天得奖了，所有人又都一夜之间秒懂了你工作的伟大意义，成为了你的知己，用一种极亲密极熟悉的语气推销、赞美你的工作。应得的尊重和奖励几乎从来不在应得的时间到达。

比如，如果Aaron的导师晚一年获奖（这太正常了，大多数诺奖都是在工作做出20年以上的时候才得奖的），尽管他导师还是他导师，作出的成果也依然在那摆着，但却还要低声下气的四处求钱好多年，教授也要过几年才能当上。至于Aaron，就不知道要流落到何方在做什么了。可以想象，这样的事情肯定发生了很多，只是不被人知晓。

有的时候，会觉得，对于真正的科学家来说，世俗评判的标准简直是一种羞辱。而世俗中人，又简直都是衣冠楚楚的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