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冬季了。最后一抹秋阳收在了残荷的影子里。
这个城市的街道站着成排的香樟树，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它波峰浪谷的延绵，从街角的这一头到好远好远的那一头，还是黛色如云，还是墨绿如初，还是温暖的、迷离的。我行走在西风起舞的街头，那些陈旧的往事夹着香樟树的叶儿飘落又泛起。隔着叶儿的摇晃，斑斑点点的回忆在那个深井里，就像被城市遗落的井水，在久久等待之后，生出了新鲜的苔藓，沿着石头的堆垒，选择着光明与黑暗的出口。井边时光，溢出了樟木成箱的渴望，等着一个念旧的人来守着那一世平淡和清冷。
 
大墙门里自陆老太爷逝去后，年纪最大的就是住在“井边”的汤先生了。在大墙门里，邻居之间唤作“先生”的只有两家，一家就是汤先生。因为汤先生是有头有脸的人，当作一个民族资本家，他是安稳又安静的。
 
我没有见过汤先生风光的场面。我看到的是汤先生整日在屋里咳嗽吐痰的影子，那屋子采光不好，又整天用一片细碎的花布遮挡住，所以在有太阳的日子里，汤先生就要出来晒太阳。一张旧藤椅上躺着穿中山装的汤先生，嗓子里抽风箱一般的喘动着，手白的像一张纸，放在藤椅上。藤椅有点疲惫，泛着黄亮亮的暗光。藤椅右边扶手有一个杯子大小的圆洞，搁着一只瓷罐，汤先生咳嗽起来就把痰水吐到瓷罐里。开始汤先生还能自己仰起头来拿着瓷罐吐痰。到后来他呼哧呼哧喘起来，连仰头的力气也没有了，那汤师母抵着他脑袋一边捶打着先生的后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场行动下来，男人和女人都很累。太阳照在大天井里，从东面移到西面，汤先生的哮喘在阳光中“奔放”。汤先生每天要吐出好几罐的粘液，身上衣服却没有一点痕迹，可见汤师母的勤快和体贴了。汤师母原比汤先生要小一个生肖，是汤先生的填房。汤先生文弱清瘦，汤师母时髦标致。汤先生患着哮喘带气管炎，冬天是他最难受的季节，罗宋帽换做剪绒帽，铜捂囱擦的锃亮，厨房煤炉上煎着药，井埠头弥漫着药味。
 
汤家住在大墙门最里边的西北角，一条竹篱笆将10号墙门和12号墙门隔开了，一口井就划归了10号墙门，12号的人离井边再近也是外人了。10号墙门的人离井边再远，也是井水的所有者。 一条短短的石板路铺在通往井边的路上，基本四季照不到阳光。每个去井边打水的人都要拎着水桶走过，一路晃荡的水桶将石板路弄成湿漉漉的，夏天木屐踏在石板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那个汤师母是最要安静的人，恐怕是汤先生的短觉不宜打扰吧？汤师母也是最怕湿的人。冬天穿着棉鞋出屋子没有几趟，鞋子就湿了底子了，大冷的时候地面上还积着冰，偏偏厨房就在屋子的对面，隔着石板路，不走还真不行了。
 
于是每当中午和傍晚家家户户打水做饭搞卫生的时辰，汤师母的一双眼睛就涩涩的盯着打水的人手里的水桶，并不说话，倘若说话了，那必定是冲着小芽儿们，与大人那是万万没有的。因为用的是很“标致”的眼神，所以看过来就有点“威力”了，弄的大人们都小心翼翼地走过而不敢放肆将水洒出，小人们虽然力气小了点儿，也就不敢装满水桶，半桶半桶地多跑几趟罢了。所以在那个年月，大墙门的人都练就了稳稳拎水的功夫。你想在没有自来水的年月，大墙门几十户人家百十来口人，洗洗涮涮吃吃喝喝都靠着这一口井水，每天往返在汤家的门前要多少次呢？所以住在井边的人家还真的要汤家来把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