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出版社】蒋凡吟谱前言

2022-05-16 09:19:59
标签: 蒋凡吟谱 前言 青岛出版社 2022

《蒋凡吟谱——中国古典诗文辞赋五十首》(简称《吟谱》)得以 问世,实非易事,其中甘辛,一时难以言说。虽然《吟谱》的字数并不多, 却是我呕心沥血而成的特殊之作。说它特殊,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它诞生于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全球的特殊时期,人们举步维艰, 遑论其他。据相关媒体报道,此病毒颇为狡诈,触角灵敏,变异很快, 令人防不胜防,特别是对老年人的威胁更大。我早已步入耄耋之年,为 谨慎计,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自守,自是“大鬼小鬼莫进来”, 家中安坐,安全或有保障。但人又是社会中的人,总不能什么都不作为 而虚度余生。如遇不测,积一生之心血的《吟谱》或致散佚,胎死腹中, 则将遗憾终身而悔之莫及了,因此必须自我抢救。为此,我决计冒险一 搏。在暑气熏蒸的环境中,我携带胡琴、箫笛等乐器,勇敢地跨出家中 的安全之门,投入面蒙口罩的人流,并在知友良朋的大力帮助下,自费 加紧编写、录音,甚或配乐制作。2020年暑期在上海的一个多月是如此, 11月份在青岛的一个多月也是如此,这就必须克服年迈之翁的惰性, 战胜体力不支的困难。如此这般,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虽然侥幸脱险, 但属无奈之举,而非逞强争胜,更非有意炫耀。试想,一个年迈之翁, 声息孱弱,歌吟喑哑,缺乏共鸣之音,加之音色不佳,又何来响遏行云 的绕梁之韵呢?人贵有自知之明,但我不能因此而却步,只能顶风而上。 此情此景,我只想把自己长年所受的教育以及自己在长期吟诵、吟唱的 艺术实践中所积累的经验教训、所得所悟制成《吟谱》,与世共飨,以 作参考。因制作匆匆,疏忽错失在所难免。其是非成败,只能任人评说, 所谓功名利禄,于老汉如云烟,转眼即逝,又何必挂怀呢?耿耿之心, 如此而已。

第二,《吟谱》包括音频及文字两个部分。称之为书,可以;称 之为音频,可以;甚或称之为非驴非马的“四不像”,亦无不可。既以 实用而便于教学、传唱为目的,则称谓并不重要。文字部分重在对古代 诗文吟诵、吟唱传统的理论阐述,从学理上说明传统吟唱是什么、为什 么要这样唱、今后又将如何继承并发扬光大,以求从思想根源上化盲目 为自觉,变被动为主动。孔夫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 乐之者。”(《论语•雍也》)若人们以吟诵、吟唱古代诗文为心中之 乐,那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在书中,我重点论述了文学与音乐如 何通过共同的“艺术想象”来建立血肉一般的密切关系。特别是以吟唱 古代诗词为代表的“艺术歌曲”,除音乐曲调外,其诗律也自有其内在 的音乐性。所谓平平仄仄,押韵转韵,章法铺排,骈语对仗,其变化巧 妙,大有文章。吟唱诗词,不仅要熟谙曲调旋律,还要通于诗歌声律, 再将两者合一,便可自成天籁。我曾一再强调,在文学与音乐的关系上, 文学的情感、意境是艺术的灵魂,而声律、音律则是艺术的血脉,如果 缺乏血脉债张的驱使涌动,诗词“艺术歌曲”的文学灵魂又岂能具有鲜 亮的生命活力?以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唐诗为例,唐诗之所以永葆其青 春而独具感人的力量,除了诗人们的生花妙笔之外,也借助了音乐传媒 的力量。今天我们还能听到的唐音,曾经保存在大漠敦煌莫高窟中的《敦 煌曲子词》中。读任中敏先生的《敦煌曲研究》《唐声诗》,上海音乐 学院(简称“上音”)叶栋教授的《唐乐古谱译读》以及上音教授杨赛 的《中华古谱诗词》,自可明白唐诗音乐传唱的重要性。唐诗从繁华的 中原文化圈,辗转传到茫茫大漠的边陲角落,活在边疆普通百姓和守边 将士的心坎里,凭的是什么魔力?我想,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文人雅士 的诗酒酬唱,以及教坊乐工舞女的旗亭传唱。这是古代“室内乐”的一 种特殊的抒情歌唱。当时若无音乐作为媒介,那么我们今天则很难听到 曾经辉煌的唐音了。诗词文学由形、音、义三者构成。形,指眼睛所见 的视觉形象美;音,指耳朵所听的声音韵律美;再由形、音之美,进一 步揭示情感、意境之美。形、音、义三者相辅相成,缺一则如《易经》 所称“鼎折足,覆公徳”(《鼎卦》九四爻辞),功亏一簧,前功尽弃。 在某次唐诗之路学术研讨会上,我曾提议大家传唱唐诗,把它唱美、唱活, 让唐诗真正鲜活亮丽起来,引发人们的情感共鸣,传之千秋万代。唐诗 如此,宋词、元曲亦如此,就是古文辞赋,又何独不然呢?只要人们肯 用心学习钻研,古代诗文的吟诵、吟唱就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真正活跃起 来。人们一般认为诗词吟唱可模仿学习,但古文辞赋或骈文的吟唱则有 困难。其实只要用心去学,又何难之有呢?比如,程曦先生吟唱庾信的 骈文《哀江南赋序》(相关曲谱见本书第156页),借助京韵鼓书的曲调, 边说、边吟、边唱,声调激越,跌宕起伏,慷慨悲怆,声声催人泪下。 又如,唐文治和赵元任两位大师的古文吟诵、吟唱,具备大家风范,值 得学习借鉴。吾师朱东润、陈祥耀先生都是唐文治先生的高足,他们在 民国年间,都曾听过唐先生在课堂上吟诵骈散兼行的文章,如欧阳修的 《秋声赋》(相关内容见本书第110页),声调时高时低,抑扬顿挫, 亢坠有节,一片宫商,悦耳动听,令人如痴如醉,血脉债张,久难忘怀。这比只用眼睛阅读的效果要好得多。聆听大师的吟诵、吟唱,方知吟诵 传统的音乐之美感人如斯,令人回味不尽。

第三,《吟谱》之作涉及文学与音乐,是典型的跨领域的交叉学科。 吟唱诗文的人,如能文学与音乐兼擅,则效果尤佳。近代戏曲理论家和 教育家、诗词曲作家吴梅,现代著名学者、语言学家、音乐家赵元任, 以及作曲家、音乐教育家黄自等先生,都是跨界行走自如的杰出代表。 吴梅立足文学,兼顾音乐,按笛寻声打谱,在诗词吟唱及戏曲演唱方面 启示颇多。赵元任不仅熟悉文学,而且对诗词语言艺术的声律有较深的 研究,是其当行本领;同时,他又是音乐家,精于作曲和打谱。20世纪 70年代,他回国访问时,参与接待的不仅有王力等语言学界的大家,还 有许多音乐界的前辈人物。在民国初期,他曾为知友刘半农新诗《教我 如何不想她》谱曲,该曲风靡至今。他所吟唱的古诗文名篇,其成果已 录制在《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商务印书馆,2009年)中。赵元 任另有《新诗歌集》(商务印书馆,1928年)可资参考。黄自则立足音乐, 主动借鉴文学,把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改编为我国第一部清唱诗剧。 此诗剧原计划要创作十个乐章,但天不假年,他只完成了主要的七个乐 章,惜哉!这一清唱诗剧讲述了唐代安史之乱,但又针对社会现实生活, 影射了抗日战争中的部分当权者,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灯红酒绿,醉 生梦死,其腐败行为加剧了国家、民族的危亡。清唱诗剧歌吟哀恸,声 声啼血,忠义悲愤,气薄云天。前贤在吟诵、吟唱方面,多有创造和开 拓,并对后来人的继承和发展寄予厚望。但遗憾的是,在新中国成立后 的一段较长的时间里,专业分工烦琐细碎,各学科相对独立且各行其道。 以大学文学院为例,研究语言学的与文学专业隔开,似乎互不相关一般; 文学专业则又分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各读各书,而非贯通古今;研究 诗词文学者,无须懂音乐;有的音乐家,则于文学所知不多,只要音色 动人即可,此可谓相望不相闻,彼此老死而少有往来。这不合乎情理和 客观的艺术规律。演唱古代诗词,必须兼顾文学、音乐,让两者融会贯通, 合而为一,方能声情并茂而打动听众。当然,这是很高的艺术要求,就 我个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即。我对于文学诗词,只能说是略知一二而已; 对于音乐,虽然心向往之,却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欠缺,认真说来,实为 “音盲”。以此陋质强作歌吟而成《吟谱》,其不自量,或将贻笑大方。 不过退一步想,我不为此,谁来为之?因此,我鼓起勇气作《吟谱》, 如屈原《离骚》所说:“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索不 求,岂能达成目标?即使求索不成,也有经验教训可以借鉴。以此之故, 我大胆将《吟谱》芹献于世。

第四,歌唱古代诗词是属于较高层次的音乐艺术。与西方18世纪 以后如舒伯特、舒曼等名人谱曲有所不同,中国古代诗词的吟诵、吟唱, 必须顾及诗词语言艺术固有的音乐律动,因此是一种独立于世界艺林的 特殊歌曲艺术。演唱古代诗词,不是完全放纵音乐旋律曲调的发展,而 是必须兼顾作品的文学内质,即情感、意境及诗词格律。演唱唐诗宋词时, 必须兼顾其声韵、字句、对仗、章法、铺叙等,形成一种特有的声韵之美。 这种歌曲艺术是中国独有、西方所没有的。中国古代的骚人墨客、文人 雅士,边弹奏、边演唱的古琴曲,有许多见载于各种琴谱中,如《九宫 大成南北词官谱》《魏氏乐谱》《碎金词谱》等。这种弹唱是独具中华 民族传统的音乐艺术的类型。古人的书写习惯与今人不同,是由右向左、 由上而下的书写体式。古代诗词琴谱,一般是诗词正文部分,当中竖行 书写;文字左边标写诗词声律谱,如平仄四声,阴阳清浊,或发音部位 的唇齿喉舌、开齐合撮等;文字右边则依字填声而行腔,标写吟唱曲谱。 古代记谱有很多不同的方法,但通行的多是工尺谱,如《魏氏乐谱》《碎 金词谱》皆用此法。因此,歌者吟唱时,一般不会只顾工尺谱而不顾平 仄声律谱。工尺行腔,也多是参照左边的声#:来填写的。左、右两边的 声律、音律相互关照而兼顾双行,从而成为融为一体的新音乐,这在世 界歌曲艺术中是独一无二的。

第五,古代诗文的吟诵、吟唱,我把它分为三个阶段,或称三个 层次:一是吟诵,二是吟唱,三是歌唱。其内在的音乐成分层层递进, 悦耳动人的艺术力量也随之逐步提高。

吟诵是普及性的阶段,古代士人,包括书塾、书院的莘莘学子皆会 吟诵。说是“诵”,实际是“徒歌”,即没有伴奏的“歌”,再在“诵” 前加定语“吟”,而成“吟诵”,实为“歌吟之诵”。即使是朗读诗文, 最好也像话剧演员或戏曲演员的舞台道白那样,朗读中自有“吟”的音 乐性,有节律、有强调、有弱化,产生了随情绪变化而轻重缓急的力度 变化。诵中之吟的乐音,又视吟诵者的具体修养和艺术素质而增减生色。

吟诵时,吟诵者也应适当关照诗词格律。古代诗词的平仄抑扬,本 身就具有内在的音乐性,平声仄声,效果犁然有别。一般说来,平声柔 和清圆、亮丽流畅,仄声则多亢直短急、激昂慷慨。古人以此总结唐宋 中古音的四声规律:“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 远道(一作'直送远'),入声短促急收藏(也作’急收场’)”。这 与今天普通话的阴、阳、上、去四声不同,中古音平、上、去、入四声中的入声在元代《中原音韵》流播开以后,因一些客观因素的影响,已 经消失在平、上、去三声中,此为古人所称的“入派三声”。唐宋诗人 写诗填词时,也相当注意发挥入声字的艺术效用。而今天的我们要分辨 中古音入声字,甚至在填词谱曲中用上入声字是有实际的困难的。但这 种困难在吟诵、吟唱时又必须加以克服,因此我们可以查阅各类韵书, 如《佩文韵府》《诗韵合璧》等。另外,中古音的许多入声字,今天仍 然保存在许多方言中,如吴语、粤语、闽南话等。我曾听广东人用粤语 吟诵李清照《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连用十四个叠字,其中“觅觅”和“戚戚”皆为入声韵,粤语读来倍增 凄凉之感。通过参考各类韵书,再在吟诵中适当保存入声字的方言、方音, 入声字的问题则可迎刃而解。

至于具体吟诵之法,各地有不同的调儿,可相互学习,参照取舍。 近人赵元任和刘坡公的意见亦可供参考。

赵元任在《新诗歌集》序《吟跟唱》中说:“所谓吟诗吟文,就是 俗话所谓叹诗叹文章,就是拉起嗓子来把字句都唱出来,而不用说话时 或读单字时的语调。这种吟法,若是单取一两句来听,就跟唱歌完全一 样……可是听了许多诗之后,就晓得了。无论是’满插瓶花’,或是’折 戟沉沙’,或是’少小离家',或是'月落鸟啼',只要是’仄仄平平 仄仄平’,就总是那么吟法;就是音高略有上下,总是大同小异,在音 乐上看起来,可以算是同一个调儿的各种花样。所以吟跟唱的不同,不 是本身上的不同,是用法的不同……在中国吟调儿用法的情形,大略是 这样:吟律诗是一派,吟词又是一派……吟律诗的调儿跟吟词的调儿相 近而吟文的调儿往往与吟古诗的调儿相近;论起地方来,吟律诗吟词的 调儿从一省到一省,变得比较的不多,而吟古诗吟文的调儿差不多一城 有一城的调儿……”赵先生所称“吟调儿”,实际就是诗文吟诵,这在 中国大部分地区并无固定的调子,而是各地根据方言、民间曲调的不同, 自有不同的调儿。在吟诵、吟唱时要根据实际语境加以灵活运用。

刘坡公《讲求诵读法》说:“是故讲求之法,不在仅知诗之大义, 尤宜于合读、分读、急读、缓读诸法,悉心体会。所谓合读、急读者, 并非不分句读,一气读完之谓。盖当诵读之时,于诗之理解及意境,既 已心领神会,则声未至而神已往,自有欲罢不能之概;所谓分读、缓 读者,并非隔绝上下,不顾全局之谓,不过于诗之凝练处,略作停顿, 曼声以出之是也。”(《学诗百法》,上海古籍书店,1982年)书中所 称“合读、分读、急读、缓读诸法”是经验之谈,不仅适合于长篇古诗 歌行,而且可用于古文与骈文。以唐文治先生之吟诵为例,据唐先生的 学生朱东润回忆,在民国初年的上海南洋公学(后改名“上海交通大学") 时期,“唐老师还有一招绝招。每星期日上午,他在大礼堂召集部分学 生讲授古代散文。听讲的学生是由老师自己挑选的,从专科部到中学部, 每班两名。老师讲授的是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欧阳修《五代史职方 考序》《沂冈阡表》《秋声赋》之类。老师的讲法很别致,他从来没有 给我们解释字句,也从来没有说这篇文章好在哪里,为什么要读。他只 是慷慨激昂地或是低回婉转地读几遍。然后领着我们共同朗诵……有时 他会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你身边,说道:’老弟,我们一道读啊。’虽 然带着太仓腔(按:唐先生为江苏太仓人),但是在抑扬顿挫之中,你 会听到句号、分号、逗号、顿号,连带惊叹号、疑问号……倘使我们不 能诵读,那么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会丧失的”(《朱东润自传》,华中科 技大学出版社,2019年)。陈祥耀更是称引其师唐文治的《读文法笺注》 序说:“夫读文岂有他道哉?因乎人心以合乎天籁,因乎性情以达乎 声音,因乎声之激烈也,而矫其气质之刚,因乎声之怠缓也,而矫其气 质之柔。由是品行文章,交修并进。始条理者所以成智,终条理者所以 成圣,即以为淑人心、端风俗之具可矣。"(《詰盒文存》中卷《詰禽 文存补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吟诵之声,通乎大道,可以“淑 人心、端风俗”,成贤成圣,发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岂可忽哉!

吟唱阶段又进一层次,其音乐性较吟诵增强了 一些。吟唱时,吟唱 者大多根据各地民间曲调稍加变通而已。吟唱曲调成为文人雅士钟爱的 曲调之一,或激越高亢,或低回曼吟。一般而言,吟唱时的音域高低, 大多在一个八度音程之内。曲调易学易唱,只要根据诗歌律绝平起、仄 起的格律稍加变通,歌唱成调,抑扬顿挫,自然悦耳动听。另外还有一 个好处,因为地方曲调在民间通行而人皆稔熟,所以可以一调多唱,用 以吟唱多位诗家的作品。关于这一点,赵元任的《新诗歌集》已有透彻 的说法。比如,《吟谱》中杜牧的七绝《赤壁》(相关曲谱见本书第 102页),移唱杜牧的《清明》,只要注意平起、仄起的不同而稍加变化, 就没有什么困难。又如,吟唱杜甫的五言古诗《赠卫八处士》(相关曲 谱见本书第90页),移唱李白的五言古诗《月下独酌》也合适。再如, 吟唱白居易的七言长诗《长恨歌》(相关曲谱见本书第96页),移唱 张若虚的七言长诗《春江花月夜》(相关曲谱见本书第72页),只要 对诗中感情、意境表达不同之处稍加注意,而不要胶柱鼓瑟,就可动人 歌吟而感人至深。一调多唱,一通百通,何乐而不为呢?当然,吟唱阶段要关注诗词内在格律声色的需要,在音乐旋律与诗词格律互动交融时, 如果两者产生矛盾,那么则需要重点关注诗词格律。

歌唱阶段是第三层次。这时的诗词歌唱,是一种特殊的歌曲艺术, 其曲调旋律也可以一曲多唱,但更多情况下是量体裁衣,为具体的作品 专门谱曲。演唱中,在适当关注诗词格律的同时,也要注意作曲时曲调 旋律的发展。若两者产生矛盾,则诗词格律亦可突破框架限制,更多照 顾到曲调旋律发展的艺术需求,以达成音乐的审美目标。演唱古典诗词, 离不开“字正腔圆”四字,这是一个颇高的艺术要求。上海音乐学院教 授杨赛曾跟我说:“歌者根据诗词的声韵、声调、意义,咬字归音,依 韵行腔,以情带声,抑扬顿挫,长短错落,就形成了有节奏、有音高、 有强弱的听觉艺术。中国诗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非常细腻、非 常精致,能够微妙地传达出声、情、意蕴,充盈着人性的光辉。”妙哉 斯言,实属的论。从上所述也可以看出中国诗词的演唱不同于西方艺术 歌曲的特殊之处。

第六,《吟谱》不仅有音频部分,而且附有文字曲谱。一旦化声为谱, 曲调旋律就有一定的客观性,演唱者依谱而歌,有律可依。但谱是死的, 人是活的,歌者如果有艺术悟性,就会根据具体情境及自己的特殊感受 来灵活处理。这是诗文吟唱不同于一般歌曲艺术的地方。比如唱宋词, 某种词牌,词人依声填词,那么同一词牌曲调可以演唱许多词家的作品。

《吟谱》所录苏轼的两首《江城子》(相关曲谱见本书第126页和128 页),曲调旋律相似,但具体演唱时风格却大不相同。如果歌者严格依谱 而歌,唱成同一曲调,那么就有可能成为艺术败笔。试想,《江城子•乙 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乃词人悼念亡妻王弗之作,是撕心裂肺、呼天抢 地的呐喊、歌哭,其声哀婉悲凉;《江城子•密州出猎》描述的是词人 率士出猎的雄放壮举,“西北望,射天狼”蕴含着杀敌报国的壮志豪情。 两者虽属同一词牌而曲调相似,但其感情、意境有异,所以不能唱成同 一曲调,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歌者应根据作品的实际内容,通过 声气节奏及力量强弱的变化,塑造出不同环境中的不同的声音形象。这 才是真正撼人心弦的艺术。又如,《吟谱》所录陆游的两首七言绝句《沈 园•其一》(相关曲谱见本书第138页)和《示儿》(相关曲谱见本书 第140页),从格律的角度而言,因为都是仄起式的绝句,所以两者的 曲调基本一致。但在演唱时,歌者要根据两首绝句所表达的感情和意境 的不同,唱出曲调微妙的变化来。《沈园•其一》描述的是诗人回忆昔 日与其原配夫人唐氏婚姻的幻灭,哀婉凄凉之音令人泣下沾襟;《示儿》 描述的则是诗人临终前的绝命一呼,教导子孙发扬爱国精神,坚持抗金 复国,乃一首悲壮的颂歌,其激昂慷慨之音如进军号角,惊天动地。两 首绝句曲调虽相似,却应唱出各异的风味来。再如,《吟谱》所录苏轼 同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相关曲谱见本书第142、144、146页), 附有三首不同作者谱曲的歌调,虽然风格各异,却符合苏词的内在审美 本质。民国时期的歌谱哀而不伤,在淡淡的悲凉中唱出了东坡那如水晶 般透明纯洁的心灵,旷达中自有深邃的哲思;张清华的昆曲谱,唱出了 东坡的凄凉悲伤之音;程曦的唱谱,则借助京韵大鼓一类的曲艺艺术, 音声跌宕起伏,具有苍凉悲慨的凄怆之调。三个曲谱的声音形象,都体 现了东坡词的某种感情和意境。分而言之,各有巧妙;合而观之,则共 同披露了词家的心灵感悟。古人云:“诗无达诂。”歌者要有一定的悟 性和灵活性,变而通之,方可打开艺术殿堂之门。

第七,《吟谱》之作虽是长期经验积累的结晶,但仍处于摸索前行 的阶段。仅就诗词的平仄律言,前人吟唱自有规律可寻。平平仄仄的变 化之中,不仅有音高抑扬,而且有节律长短的变换以及轻重缓急的力度 变化。这与音乐曲调旋律相通,是诗词音乐性的重要表现。古人吟唱注 重入声字特殊音色的运用。“入声短促急收藏”,其音色效果如大钟鸣 鼓撞击心胸,音虽急促却能传之久远,具有回肠荡气的动人力量。比如, 《吟谱》所录白居易的《长恨歌》,其开篇曰:“汉皇重色思倾国,御 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国”“得”“识” 用入声韵来构成音乐形象,描写了杨玉环未入宫前的情感困境。人们为 诗词谱曲时,一般因入声字短急而加上休止符,再加入上、下滑音,或 加入倚音加以修饰,使之更符合音乐情境的需要。但是,如果诗词格律 与音乐旋律产生矛盾,为了音乐旋律发展的需要,就可以突破诗词格律 的局限,为入声字填腔,并非绝对不能有延长音。对于这一点,歌者应 凭借悟性而作灵活的应对。演唱诗词,曲调旋律的音乐美很重要,音乐 不美,又何来动人的艺术力量?

第八,《吟谱》制作虽是个人署名,但实际上具有集体创作的性质。如果没有知友良朋的大力帮助,《吟谱》只能存于个人胸中。如上海潘 志芸、青岛罗旻等音乐家,曾根据我的演唱为部分诗文打谱校订,作出 了无私奉献。对此,我永远铭记于心。又如,2020年10月23日 ,上 海音乐学院与复旦大学、上海奉贤区文化和旅游局联合举办了 “东方美 谷•诗漫贤城”诗歌节。在本次诗歌节上,主持人上海音乐学院杨赛教 授和董雪静教授,特地安排了 “蒋凡教授古典诗词吟唱学术研讨会”专场活动,让我有机会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交流互动。研讨会上, 不仅有诗词吟诵、吟唱的表演展示,还有对学理的精深思考,给我诸多 启迪。杨、董两位挚友的热心襄助,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2020年暑 期中,我又在杨赛及陈淼君的帮助下,一头扎进衡山路的录音棚,先后 录制了一个多月。这是正式录制《吟谱》前的“演习”。这次“演习”, 为后来青岛的正式录制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杨赛教授尽其心力,是这次“演习”的总指挥,功不可没。紧接着,应学生王春元之邀,我于2020 年10月底赶赴青岛正式录制。这时,总负责人是王春元。他与青岛八 骏国乐室内乐团、青岛塔岩传媒有限公司及青岛出版集团紧密联系,默 契配合,指挥若定,举重若轻,让我在整个11月份投入紧张有序的录 制过程。直到11月30 0 ,我在青岛市工人文化宫完成了屈原《九歌•国 殮》(相关曲谱见本书第68页)最后一个音符的录制,这才长长地松 了一口气。大家欢呼雀跃,拍照留念。每当忆起当时的情景,我都感动 不已。我们是在新冠肺炎病毒肆虐的情况下,保留了一些有益的音频资 料。我在春元的协调指挥下,与青岛八骏国乐室内乐团、青岛塔岩传媒 有限公司等彼此密切合作,不仅有技术的切磋,而且更有情谊的交流和 艺术的默契。年老衰翁受到青年艺术家的鼓舞,自然如枯树逢春,焕发 了新的生命活力。友谊万岁!这就是我发自心底的呼声!此一 “战役” 暂告结束,接下来与青岛出版集团合作出版的重任又落在了春元的肩上。 春元与刘昕荃夫妇同时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夫妇的日常生活,《吟谱》 能够顺利出版,贤伉俪付出颇多。春元在复旦大学读书期间,跟随我研 读中国古典文学;毕业后,作为青岛市引进人才,到青岛市委宣传部工作, 工作勤勉努力。春元是个有情怀的人,一直致力于对古典文学和青岛历 史文化的研究。《吟谱》的诞生,倾注了春元诸君的心血。

2021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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