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是一朵迟开的花。

    等不到观赏的人。

 

    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为辞不辞职而发愁，每天每天，上班、下班、睡觉，按部就班，睁开眼就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让人窒息，我真的很想歇一歇，喘口气。

    他说：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你的电话。

    前几日见他时，我只留了他的电话，却没有把自己的电话给他，自然也没有想过要打电话给他，大家太熟了，认识了三十多年，实在无正事可说，见了面不是开玩笑，就是挖苦对方。

    我告诉他我正准备辞职，他说我可以帮你找个事干。

    我说好啊。

    根本没当回事。

    第二天，他真的打来电话说，找好了事，一个朋友卖奶粉，他是合伙人，那里正缺促销员，让我去试一下。

    我还没有准备好。

    隔一天，向他推掉了。他说就知道你不去了，你总是变来变去的。

    我又没说真的去。

    他那边恨恨的说，我已经和人家说好了。你又变了。还说没变。

    那你打电话回绝了吧。反正我也没去，不损失什么。

    其实距离前几日我们见面，差不多也有几年不见面了。在我心里他是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兄弟，无论多少年不见，那份阶段感情还是在的。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

    就象以前的三十年里，我们继继续续的交往，不见就不见了，见了还是一样地自然随意。

    我们是小学同学，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五年级。小时候我是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孩，我跟着他练过武术，学过空翻。为了检验成果，我让一个女同学抱住腰，一转身胳膊肘捣了她的胁骨，她摊在地上，把我吓得撒腿就跑。练空翻时在学校门前的打麦场上，一个助跑，腾空而起，据说这个动作，练舞蹈的孩子要练三四年才能达到这种效果。我会前翻后翻，连着折腰，一气可以折二十几个。每天放了学，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他教我简单的自卫动作。

     小时候，他是个坏孩子，上课不认真，老是打断老师的讲话，捣蛋，说怪话，欺负女同学，拉着人家的辫子让人家叫他爸爸，把人家的辫子绑在板凳腿上；往老师的课桌抽屉里放蚂蚱，只因为那个老师的小名叫蚂蚱；粉笔末放在门框上，老师推门进来的时候，被兜头撒一身。他捅了蚂蜂窝，却让别人去挨叮。冬天他总是漏进冰窟窿。乡村里第一次来放影《少林寺》时，他着了迷地带着同学跑去河南少林寺，一路上那真是风餐露宿，饿了扒人家的地瓜吃，困了睡人家的麦桔垛。可是到底没走到，饿回来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不是因为我父亲是小学校长，也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

     小学毕业之后，我们考取了不同的学校。每次见面，他总是挖苦我：你是重点中学，你是大学坯子，你和我们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我却不甚明了，常常为他的口舌之毒生闷气，以后索性不见面了。

     我听说他初中没毕业就找了对象，他的对象是那个小时候被他逼着叫爸爸的女孩，忍不住让人感慨，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又忍不住想笑，人的缘份真是没法说。我听说他经常去对象家里帮忙干活。那女孩长得不错。他做了倒插门女婿。从初中到上大学，他有着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婚姻。

     他家庭条件不好。兄弟姊妹八个。母亲早逝。他父亲一个人拉扯着他们长大，非常不容易。能够早早地定下一门亲事，对于他父亲来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也是一个安慰。尤其是做倒插门女婿，可以省一不少钱也可以省不少事，不用张罗着盖房。一切都是现成的，就象嫁女儿一样。虽然面子上不好看，然而谁还计较这些事呢，对于一个贫困多子而艰难的家庭来说，这是最好的打算了。

     然而听说他不是甚热心，那女孩爱上了别人。他们分手了。

     听说他又找了新的对象。……

     我总是从别的同学嘴里听到他的事情。

     直至他考上大学，直至他去我的学校里看我，我们才再一次见面。

     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他去我的学校里，看我。还象小时候一样，话多，特别能说，说起话来刹不住，直到熄灯的铃声响起，宿舍里所有的同学都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他才不好意思地说走。我照例把他送到宿舍门外，连楼也懒得下，他走了，我伸一个懒腰，实在太困了。

     他去看过我几次，后来就不去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那时候，我需要一个人取暖，却不是他的唠里唠叨。

    再后来，毕业，分配，我们有着不一样的生活。

    也见面，聊天，总是小时候那些快乐的事情。说起来没完没了。说完之后一个转身，就忘了。

    他常常去我哥哥家里玩。那时候我跟着哥哥吃住。每次他去了，都要信口开河聊半天。我哥哥总是交待他，在外做事，要少说多做。

     无论是在我哥哥心里还是我自己，总拿他当一个自家的兄弟，因为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人。这一种认知与感情是岁月赐予的，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改变的。

     日子总是平淡的时候多。

     然而也有不平淡的事情发生着。

     我结婚了。

     他也结婚了。

     也许是他结婚在先，也许是我结婚在先。虽然他一口咬定，是因为我先结了婚，他才结了婚。这些事情可考，却已没有考证的意义。

     我们各人过着各人的日子，偶尔见面，不是他挖苦我，就是我挖苦他。

     他辞职，做生意，到处乱跑，好象每一次遇到，他都有不同的工作。

     而我每一次见他都是灰头土脸，上着班，被他挖苦到无言以对。

     这一次我决定辞职，他举双手赞同。

     你能力这么强，找个什么工作不好找。

     我老了，现在找工作就是选美，你以为象喝凉水那么容易。

     你肯定干什么都行。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你这么自信。

     我没有辞职，他替我辞了找好的工作。

     晚上打电话给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我还能有机会说出来。我一直喜欢你。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一直认为你长大了，一定会嫁给我。没想到你嫁给了别人。那个人还不如我，真是太让我生气了（你怎知道他不如你？），他长得那么老，那么丑，那么矮，没有一个地方及我（爱一个人，却不是这样衡量的），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他？你结婚之前，我已经和我父亲说了，我说我要娶你，我父亲说，只要人家愿意，都是知道的人家，好家庭，人家让咱准备啥咱就准备啥。没说的（看来这事只有我不知道）。你嫁给LD，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解恨。好了，你嫁了这样的一个人，比我差多了，哪哪都不如我，活该，谁让你没有嫁给我（我忍不住笑，他却哭了，在电话那一端，长时间地沉默，这有点不符合他的讲话风格。女人总是这样残忍的，不爱一个人时，你看着他的一切都是好笑的，爱一个人时，他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你揪心。我是个残忍而自私的女人。）。

     他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放在你家井台上的书本吗？大晚上，我跑那么远去你家里，就为了让你注意到我。（是有一次，他和同学一起去看花鼓戏，把书本放在我家压水机旁的石板上，我父亲在井台前刷牙，看到了那一摞书本，问我谁放的书本，我吓得魂飞魄散，撒谎牙都打架，我说是我的。鬼知道是谁的！抱回屋去，老半天心神不宁，才看到上面的名字。是另一个同学的。从此我以为那家伙是从小就喜欢的人。）还有一次是放了一瓶墨水在你家窗台上（这胆子也够大的，我父亲常常坐在窗前台读《三侠五义》，要让他看到，明日到校，非大训一场不可）（这个没有印象，对不起）。

     我成熟早，那时候我常常有一种罪恶感。我这么小，怎么可以喜欢人家。我是不是流氓？我是不是坏蛋？我怎么是这样的人？不正常。

     后来家里给找了对象，我并不喜欢，可是为了让我父亲高兴。她母亲对我真的不错，非常疼我。我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她母亲就象疼儿子一样疼爱我，与她分手，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母亲，每次我去了，她母亲都做好吃的给我。那时候我家里条件不好，能够有人这样对我，我一直心存感激。到现在我也很怀念她母亲给我的温暖。

     后来家里又介绍对象，我不想愿意。他们粘住了，非要我答应，我只好发奋学习，只有学习好了，考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才能够离开家，脱离那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我一直想，我要娶的人是你。

     后来我去你学校里找过你几次，你还记得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看你对我也不太热情，从来没有送我到楼下去过。

     我就灰了心。我这样一厢情愿有什么意思。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喜欢过我？（说真话还是假话？假话：喜欢；真话是：我一直当你自家兄弟，实在太熟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于身边的人，太熟悉了，反而失去了距离，没有了距离，就没有了相互欣赏的余地。）

    再后来，工作了，我以为机会终于来了。每一次出差回来。我都去你哥哥家玩（听你与我哥哥聊天，那是一件好玩的事），其实就是为了去看看你。（实在是冤枉哉，我哪里体会？没人告诉我呀）可是你并不热情（那时候我是个让哥哥嫂子愁掉肠的人，老是担心我嫁不出去，托了好多关系，给我介绍对象，哪里有心事去理会你？）最可气是你嫂子，怎么就不知道给咱俩牵个线呢？（这得怨我嫂子悟性太差）（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感觉，这才是最可恨的吧？）

     直到你嫁给LD，我那个气呀，真是不打一处来。我等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落了一场空呢？我真是想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这是从何说起呢？小学三年级，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之间有着太多太远的距离。他找对象的时候，我正暗恋着别人；他解脱出来的时候，我正陷在别人的爱情里；等到我们两个人都自由的时候，我选择了适合自己的人，他选择了适合婚姻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粗枝大叶，没有城府的男人，也许这是一个错觉。

    在他眼里，我还是小时候那个活泼无忧的女孩，不知道苍桑已经爬满我的额头。 

    女人对于爱过自己的人，永远不知道珍惜，也无从珍惜；而对于自己爱过的人，无论得到与否，一直耿耿于怀。或许男人亦是如此。得不到的总是最美的。

    也许，错过，也是一种美好。

   

     暗恋，就象一朵迟开的花，花期已过，无人欣赏。

     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梦。

     这其中的痛，与苦，我都能理解，也只能理解。

     剩下的只有感恩。

     感谢你，四十岁，还能有一颗年少的心，让一个同样四十岁的女人虚荣地活一次。

    

                                   谨以此文献给我三十年前的伙伴，我当你是我永远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