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天空就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天地间顿时蒙蒙一片，倾盆大雨洗礼着这座城市，地王大厦、赛格广场云遮雾罩隐隐约约，就像突然被蒙上了一块遮羞布。我撑着一把雨伞，踩着汪汪积水，走进了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

今天，是黄山辉接受审判的日子。

巍峨的审判大楼庄严肃穆，我站在台阶下面，仰望着决定黄山辉生与死的地方，不禁泛起踟躇，虽然我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但是我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自己是一个乞丐，只要曾经做过一天乞丐，这阴影就会一辈子伴随着你。我尽量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保持一副彬彬有礼的道貌岸然，款款走上台阶，脑海里尽量想象着伴随我的是一首幸福的《婚礼进行曲》，有一刹那，我甚至以为今天要审判的是我。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陶小红在我身后大声地叫我，我转身一看，只见她今天浓妆艳抹，失去了往日清爽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话筒，身边跟着一个小伙子，扛着诺大的一个摄像机。陶小红告诉我，她今天是来采访的。陶小红看了看我的左右，然后问道：“你老婆呢？”

我当时就愣住了，我从来不记得我还有过老婆，不禁泛起了迷糊，陶小红说：“方楠啊？”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方楠，我的脸蛋微微有点红，心里似乎隐隐约约的有一种酸楚的味道，血液好像要从心里、从胃里涌上来一样，我十分不情愿地说道：“不知道，她说要来的。”

陶小红咯咯地笑着：“你老婆不会骗你吧？”

“她不是我老婆，”我终于忍不住，纠正了陶小红的谬误。

“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这我就没法反驳了，我的确日过方楠，而且不止一次，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之间不止一百日的恩情。

说着话，我们来到了一个审判庭。有了陶小红的陪伴，我的心情平复了很多，不再提心吊胆。审判庭很大，几十个人坐在旁听席上，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讨论着黄山辉的案子，有的人说黄山辉活该倒霉，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说从他家里查出了成车成车的钞票，动用了好几辆运超车才把所有的钞票运完，那人说着说着就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还有的人说杀了一个黄山辉，还有千万个人站出来，更有许多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黄山辉的同居密友们，他们神乎其神，说黄山辉有一百零八个情人，个个身怀绝技，把黄山辉伺候得舒舒服服像皇帝一样。有一个人似乎跟黄山辉很熟，他竟然也叨咕起黄山辉的事来，他说：“可惜啊，那么多情人，就是没生出个儿子来。”旁边的人就搭讪说：“老天爷都要断他的后。”我听着他们的言语嗤之以鼻，不再理会他们的风言风语。

陶小红带来的摄影师已经架好了机器，准备拍摄了，陶小红站在摄影师旁边，不住地朝我打量，让我脸蛋一阵阵红，心里竟然泛起一股甜蜜的滋味。

审判长款款地走进了审判庭，审判正式开始了。两个法警从一个侧门将黄山辉押了上来。如果不是有陶小红在场，我甚至会怀疑押上来的这人不是黄山辉，我甚至会怀疑我走错了审判庭。那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是苍白，而是灰白。人也消瘦了很多，佝偻着腰，现出非常木讷的样子，一副沉重的手铐，锁住了他曾经的荣耀。黄山辉木木地向旁观席张望了一会儿，他一下子看到了我，刚才还空空洞洞的眼神，突然现出惊喜的光彩，然后他的眼睛急遽地向其他方向扫射，我知道他是在找楠楠。于是我也顺着他的眼神满场打量，希望能够找到那个曾经亮丽的身影，但是我失望了，黄山辉也失望了，眼神中乍现的灵光也骤然消失了，再度变得黯淡无光起来，他默默地低下了头。他似乎并没有怪我的意思，这让我非常感动，也非常内疚。

不过我并没有死心，我时不时往后张望，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希望楠楠没有欺骗我。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了，判决书很长，长得足够我们继续等待。在聆听判决书的时候，黄山辉依然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张望着门口，张望着一个似有似无的人。看着他的可怜相，我不禁想起了在看守所探望他的情景。那是在“罪与罚BAR”遇到方楠的第二天，我来到了深圳市看守所，办理了各种各样的手续，探望了黄山辉，那时候他已经无精打采，但是当听说我已经找到了方楠的时候，他顿时来了精神。

我说：“黄局，方楠……”

“哎，不要叫我黄局了，世事比人强，我已经不是什么黄局了。”

“黄哥，方楠已经答应来见你了。”

“她还好吗？她过得怎么样？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挺好的，开了一间酒吧，生意还不错。”

“她怎么想起来开酒吧呢？在深圳开酒吧很难的，没有人罩着，很容易被人砸场子的。”

“应该不会吧，酒吧挺安静的，没有迪斯科，没有摇头丸，没有白粉。”

“那就好，那就好。”

“在里面过得还好吧？伙食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的，人要知足，知足才能常乐啊，我以前就是不知足，这下好了，到这里来了。”

“让方楠来这里看你？”

“不用了，到这里来探望我很难的。”

“是，我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进来的。”

“如果她愿意见我的话，开审判大会的时候再来吧，我肯定是死刑，我就想见她最后一面。很奇怪，那么多女人，别人我不想，我只想她。”

“为什么？”

黄山辉苦笑一声：“也许是因为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毅然离开了我，我对有魄力的人，一向很欣赏，包括你。”

黄山辉的话，让我浑身不自在，仿佛一个小偷站在失主面前接受教诲。

“林欢，你说楠楠会帮我养着我儿子吗？”

“黄林方？”

“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哎，那怎么办啊？真是作孽啊。我死了之后，黄林方不就是孤儿了吗？我老婆肯定不会照顾他的。”

“黄局，你放心吧，你儿子就由我来养吧。”

黄山辉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他以为他听错了，想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才是黄林方的爹啊。”

我一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这应该是黄山辉最后一次开怀大笑了。笑完之后，黄山辉说道：“我不想让他当乞丐。”

“黄兄，你也太小看我林欢了。”

……

黄山辉告诉我，我们共同的儿子在他一个堂兄的家里，我按照他说的地址，在宝安区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找到了他的堂兄，黄林方是在黄山辉出事之前送到这里的，本来堂兄们对黄林方特别好，可是等到黄山辉一出事，黄林方马上成了一个拖油瓶，全家人从老到小看着他就不舒服，所以当我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根本就没核实我的身份，就把黄林方往我怀里一塞了事。几个月不见，黄林方已经长大了很多，脸蛋圆嘟嘟的，眼睛大而有神，好奇地打量着我，但是一点都不害怕，两只小脚在我怀里瞪啊瞪啊，时不时地吧唧吧唧嘴，似乎在调戏我。我抱着黄林方来到了罪与罚BAR，楠楠一看到儿子，内心深处的母性马上被唤醒了，她一把抱过去，眼泪刷刷地流，嘴巴不停地亲着黄林方的额头、脸蛋、嘴唇以及胳膊腿儿。亲完之后，她就再也不肯把黄林方还给我了，她说：“儿子先在我这里住几天，过几天再给你。”我笑了笑说：“儿子本来就是你的，你想让他住几天就住几天，不过，我不会赖皮的，你什么时候抱腻了再还我。”

……

黄山辉的判决书特别长，有105页，审判长读了两个多小时，期间他喝了六次水，黄山辉回了六次头。当审判长喝第六次水，黄山辉回第六次头的时候，楠楠来了，她抱着黄林方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黄山辉的眼睛潮湿了，使他空洞的眼神有了一分湿润的光彩。楠楠静静地走进审判庭，找到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听着审判长的宣判——

“……依法判决黄山辉犯受贿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黄山辉犯受贿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所得折合人民币3500余万元赃款予以没收，上缴国库；判处没收黄山辉的其他个人全部财产，上缴国库……”

判决书宣读完毕，黄山辉被两个法警押着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他再度回过头来，看着楠楠，看着楠楠怀里的儿子，楠楠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黄山辉，眼睛里也潮湿了，她疾步朝黄山辉走去，但是走到一半又犹豫了，她朝我走了过来，将黄林方塞到我怀里，于是我赶紧抱起黄林方走到黄山辉面前，黄山辉已经老泪横流，他弯下腰，拼命地亲着黄林方，谁知道，这小杂种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使劲地扭着脑袋，躲避着他亲身父亲炽热的吻。两个法警有点不耐烦了，催促着黄山辉赶快动身，黄山辉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儿子，跟着两个法警走进了侧门。

陶小红的摄影师回电视台了，我们三个人来到了方楠的酒吧。陶小红兴致勃勃地抱起了黄林方，乐巅巅地看着他，掐掐他的脸蛋亲亲他的嘴。她说：“这孩子挺像林欢的啊。”

我讪讪地笑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方楠装作没有听见，玩弄着手里的咖啡棒。

陶小红又问道：“方楠，你有什么打算啊？”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继续开店喽。”

“嗨，我问的是你的感情。”

“别提感情不感情的了，我没兴趣了。”

“别这么消极嘛，我觉得林欢就不错。”

我不知道两个人女人说着说着话，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来了，我赶紧说道：“别拿我说事，我是一个乞丐啊。”

陶小红说道：“方楠，别听他的，谁能当一辈子乞丐？林欢很上进的，真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方楠说：“陶大小姐，你就别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我还看不出来，林欢喜欢的是你？”

陶小红说道：“怎么会呢？我人老珠黄了都，是不是林欢？”

我实在搞不懂，我招谁惹谁了？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一时之间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

方楠说道：“你看你看，他不说话了。”

我嚷道：“我怎么没说话？”

方楠说道：“那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小红妹妹啊？看电视的时候，只要小红一出来，你的眼睛就直勾勾的，恨不得把小红妹妹生吞活剥了。”

陶小红怔了一下，随即笑呵呵地问道：“真有这事啊？那我不是很危险？”

我的脸红得像一块煮熟的猪肝，烫得像一块火炭，我简直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还好黄林方一声清脆的啼哭拯救了我，我赶紧把黄林方从陶小红怀里夺过来，不停地摇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乖，别哭……”

陶小红一下子乐了：“哈哈哈，儿子一哭，当爹的就着急了。”

我红着脸看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陶小红又向方楠说道：“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真的不容易，我看林欢当爸爸肯定很尽职。”

方楠说道：“孩子本来就是林欢的，当初说好的。”

“可是你舍得吗？”

方楠不说话了。

陶小红说道：“我们的口号是：一切为了孩子。”

……

在陶小红的极力撮合下，我跟方楠复婚了，当我们抱着孩子重新走上罗湖区福利中心大厦三楼时，我才真正感到了后悔，后悔的不是跟方楠复婚，方楠还是那么漂亮，而且不用自己出力，就多了一个孩子，这是划算的事。

曾经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跟陶小红共尽鱼水之欢，可是我却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是的，如果上天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尝遍她的每一寸肌肤，如果上天不给我机会，我也会自己创造机会的。

这样想着，我越发觉得生活无限美好，我一手抱着孩子，一首揽着方楠的小细腰，兴匆匆地来到了三楼，一进门，还是中年妇女，她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又是你们？”

那时候，我整个人沉浸在伟大的幸福当中，我大声地宣布：“我们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