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冈卓行《洋槐树下的大连》(《アカシヤの大連》)--(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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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条住宅街正如街名所示,沿着市区南部的山峦,呈带状绵延。且夹在两个池塘中间,一边是山麓下面的弥生池,一边是市街中央的镜池。这是一座悠闲的城市,有小学、幼稚园。还有教堂;公共汽车静静地在宽阔、蜿蜒的沥青马路上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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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位于东部街区的边缘。绿屋顶,白墙壁,红围墙。在东京,他时常在脑子里描绘这座日本式的二层建筑。然而,建筑用的砖瓦却是西洋式的,给人的感觉,颇似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风格。
他经常在傍晚时分走出家门,往西边的方向散步。行走路线犹如一个大大的椭圆。这条路线,既能途径两个池塘,又能走过树林繁茂的小径。
车道井然,纵横交错。两侧宽敞的小径,一段铺着石块,一段便是土路,路边间隔五米或六米,栽着柳树、白杨或洋槐树。车道、小径还算清洁,看不见乱扔的纸屑。但车道上马车经过,不时屙下堆堆马粪。因此,经常见到许多金黄色的昆虫,小学生称之为“马粪蛋”。同时,也有许多天牛和蟋蟀。
不知何故,街道多以树木命名。如楠街、桐街、桂街、樱街、枫街、柳街。。。。。。
屋宇的排列,毋宁说具有欧洲风格。作为住宅,形形色色高大的石造建筑间,多有高高的砖瓦围墙相隔。这里几乎没有地震,所以无须担心。父亲告诉他,这里的砌砖方式,有英国式、法http://s6/bmiddle/4b6e880bh9f2803ed4575&690国式与荷兰式。但在他的眼中,所有的结构都是简单无华、非常实用的英国式。这些建筑的样式,使本来行人稀少的街区,显得更加悠闲,几乎一种优雅。
然而,登上附近的小山,眺望南山麓的住宅街,红、茶、绿、灰,色彩各异的屋顶上,全都突兀地伸出一根细长的、四角形状的砖砌烟囱,它明朗,清楚,同时无形之中给人以繁盛之感。
幼年时代的那般体验也许构成了一个前提。因而若干年后,当他初次回到日本时,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亦即从轮船上面瞭望门司的房屋,那些屋顶给人以灰暗的感觉。那不是美丑的对照,而是异常显著的明暗对照。
言及美丑,他曾有过一种体验。小学六年级时,他在大连东部的中国人居住区,目睹了寺儿沟一带的凄惨景象。那是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当时,他时常到一位日本人家中玩耍。那位日本人,是该区一处大木材料堆积场的监管。这家的男孩与他同级,邀请他去做客,庆祝生日。
他俩来到户外,四下游玩。他竟发现,除了中国人的普通屋舍,崖坡上还有许多窝棚,摇摇欲坠。有些窝棚的屋顶上压着若干重石,以防屋顶被风刮走。这许多小房屋,简直就是贫困的象征。他心中想,住在这里的大多http://s2/bmiddle/4b6e880bh9f36294057f1&690是中国劳工,就是所谓的苦力。他们来自山东,由芝罘乘坐帆船,越过直隶海峡来到这里。他去了公共厕所,发现墙角未曾署名地写着“打到日本”的字样。他的心中感到不安,怀疑被人诱骗至此。
在同一个城市里,有的地方优雅、整洁,有的地方则恐怖、肮脏。二者并存。对于小学时代的他,这种情状令其惊讶,且充满异样的色彩;而对于22岁得他,却成为无法给予肯定的事实。事物有美的一面,也有丑的一面,这是人生的真实。但是,这种状况倘若对应于民族的差异,则令人产生无法容忍的野蛮之感。
城里也有苦力专用的电车。那是通往寺儿沟的线路。为了节省零花钱,他乘坐过那种票价很低的电车。苦力们全都默然无语,但车内浮动的空气,却令他感到有些难于忍受。那里混杂着汗臭以及充满活力的、混有些许大蒜味的气息。
在大连码头,时常可见苦力们装船的身影,肩上背着一摞摞汽车轮胎大小的豆饼圆盘。苦役给他的感觉,永远是这种周而往复的景象。他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报酬与日本人不同,实在是廉价的劳力。面对那样一种现实景象,他所感受的,并非当局所津津乐道的王道的乐土,或日、满、汉、蒙、鲜五族和睦的满洲国表面上的繁荣,而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如果说,这是因为关东州属日本租借地,所以不同于满洲国,那么,岂非不打自招地证实了日本拓殖地的残酷。
一个月前的4月,天气总不谐和。路旁杨柳的柳絮随风飘扬,寂静地、轻柔地飘在路上,或撒落在行人的肩头,人们在想,和煦的春天来临了。突然间,被称作蒙古狂风的大风,却将整个天空搅得昏黄,把春天的迹象吹得无影无踪。此时仍旧冷暖无常,冬季所谓的三寒四暖,还将惰性地持续数日。
然而时值5月,下过一两场春雨后,天空碧蓝,澄净如洗(他从未见过日本的天空呈现出此般鲜艳的碧蓝)。和风清爽,气温宜人。特别令他心荡神怡的,是那久已忘怀的洋槐花甘美的芳香。
过了5月中旬,南山麓一带的小径边栽植的洋槐树,便到了万花竞开的时节。此时,整个城市充溢着醉人的、甘美的馨香,令人生出莫名的寂寥之情,仿佛纯洁之中的痛切欲望,或逸乐之中基于回想的洁净梦幻。
http://s5/bmiddle/4b6e880bh9f3699a7c694&690傍晚,他一如既往地独自散步,全身心地嗅着花的芬芳。有时,他捧起一掬槐花,一朵朵地放在口中咀嚼,领略那淡淡的甜蜜喜悦。这种隐隐的甘甜使他想起小学时代漫长而明媚的下午。捉迷藏时,他便爬上那转砌的高墙,躲藏在洋槐枝展延开来的葱绿之中,一面小心翼翼地躲开枝上的尖刺,一面品味那槐花的甘甜。它是通过感官深切地感觉到,这座城市才是自己真正的故乡,而不是通过头脑的思考。
他的父母都在高知县出生,因而户籍簿上的故乡,也是他应征体检两度前往的南国土地。实际上,当他踏上祖先的土地时,由那朴素而开阔的田园中,他感受到一种意料之外的善意。父亲出身的田野町和母亲出生的临近村落奈半利町,都给人异常寂静的感觉,无法想象它属于一个正在进行战争的国家。他还记得,在他饥肠辘辘之时,伯母和堂兄弟们款待他的盐烤香鱼、松鱼酱和醋拌生白子鱼,简直令他垂涎欲滴。然而,就实际感觉而言,他却无法由衷地将那儿当作自己的故乡。
他将日本移民地大连的一个角落视为自己的故乡。不知何故,这种感觉又令他产生自卑。他时常有种不安感,担心旁人问及于此。他害怕那种羞愧难当的感觉。因为他早已知道,在这城市的周围,只有当地人的墓场。也就是说,住在大连的前代日本人,心中都有一个愿望,即永远铭记自己日本内地的生身故乡,好将自己的遗骨埋在那里。而像他这种所谓的第二代移民,或许因为年龄的关系,几乎没有关于故乡的意识,宛若无根之草。
他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大连的深切感受,无论主观上是多么“真实的故乡”,客观上或许仍是“虚假的故乡”。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他的感情在所有的大连日本人眼中看来,都是一种缺乏爱国精神的表现,而在有骨气的当地中国人看来,又几乎无根之草的梦中谵语。他无可奈何地感觉到,签前述状况对应于心中无法缓解的矛盾。亦即在他的感觉中,惟有大连,才是自己的“风土性故乡”;而另一方面,惟有日语,才是自己的“语言故乡”。
尽管如此,仍然偶有近似的语言激发联想,给人以为妙绝伦的感受。他是在有意刁难自己,但“虚假的故乡”这一措词,却无形中令他回忆起中学时代的一次体验。当然,这是一种十分新鲜的记忆苏醒,并不仅仅起因于语言的相似。。。。。。
那是中学三年级发生的事情。一天,他在学校的自然博物课上,听老师讲授关于洋槐的知识。老师说,大连的洋槐是一种俗称,正确的名称应当是假洋槐,即刺槐。老师又说,真正的洋槐树,大连仅有两株,位于中央公园东侧入口附近。老师如此这般地描述了它们的形状特征。
那天放学后,他没乘电车,步行回家。他走了最近的一条便道,途中正好经过那十分空旷的中央公园。
他看见了那两棵正宗的洋槐,总算安下心来。因为他觉得,刺槐比洋槐美丽得多。刺槐的树皮有深深的褶皱,给人以略微灰暗的感觉,但它的树干笔直伸展,在很高的部位,才开始分出许多枝桠,那些分支朴实地横向延伸,整体形态给人以十分畅快的感觉。相反,正宗洋槐的树干有点儿弯曲,稀稀拉拉拉的几根分枝,给人以弯弯曲曲的扭曲感。一句话,在他的眼中,正宗洋槐的形象是丑陋粉笔画出的那样。然而在他的眼中,更加美丽的却是那司空见惯的刺槐的花蕾。
他怀着一种义愤回想起遥远过去的小小插曲。他不理解,为什么“假冒”这样一个词语,竟会强加给富于生命的自然美。不知是哪个愚蠢的博物学家,为刺槐冠之以“假”洋槐的恶名。他却希望剥去“假”的印迹,像城里人一如既往的那样,将这种小花怒放、令人怀恋的美好植物,直截了当地称作为洋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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