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故乡
(2009-10-06 00: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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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天堂心灵归属文化 |
分类: 艺海泛舟 |
□慈 航
丹桂飘香的季节,一个月明之夜,总是让人抬头望月、低头思乡倍思亲。人人都以为故乡的月亮最明,是因为人人都有浓郁的故乡情结。故乡情结根源于少儿时代,对人的一生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精神联系,有着感情的藤蔓影响。这种感情是混合的、复杂的,甚至是浑浊不清的。人人对故乡都带有个人特色鲜明的特殊感情,尤其是在异乡飘泊的人当中。
我的祖籍是在安徽桐城县钱桥的一个小山村,名字叫集和,后来迁到杨树湾外坂庄(今属枞阳县)。1931年,爷爷去世后,奶奶把开茶馆的桌椅送给了族人,带着年幼的父亲投奔定住在江西的儿女。那时,我的大姑姑嫁在江西的一个小山村养儿育女,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的三个伯父也在大姑姑家附近自谋生路。父亲行走在江西和安徽之中,逐渐长大。1938年6月12日,安庆沦陷,父亲回不了杨树湾外坂庄,后来在一个叫八宝的沙洲上落地生根,于是有了我们一群弟兄姐妹。1958年,大批安徽移民流落在这座孤岛上。安徽移民大大超过土著,俨然是一个“安徽大村庄”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被小孤山挡住了去路,停泊在九江长江河段。
在这个“安徽大村庄”,我们说桐城话,唱桐城歌,过桐城的风俗,虽然我们的户籍变成了江西人。1986年,年过六旬的父亲带着我和侄儿一起踏上寻根之路,去安徽老家做冬至,让我们知道故乡在哪儿。在那儿我在祖宗墓地前跪拜,见到许许多多并不相识的弟兄姊妹。第一次踏上安徽老家的土地,感觉脚踏实地,问路时,感觉乡音是那么亲切和蔼。夜里睡在并不熟悉的本族兄弟家,我有点亢奋,似乎找到了家的温暖感觉。我们来到集和想看看家族祠堂,可是已经不复存在,祠堂早已在文革的呐喊中捣毁,只有一片空地,成为晒谷的稻场。我们来到杨树湾外坂庄看看祖父(1873-1930)做的老屋。老屋已经成为他人的店铺。父亲指着那条水沟,说起自己幼年机灵的故事。再后来,我们拜谒了外公外婆的坟墓,外公外婆的老屋也不复存在,已经成为他人的晒场。父亲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远离了陌生的故乡。
安徽老屋离我们越来越远,江西的山水离我们渐渐地近了,但我越来越感不到家乡有太多的留恋。虽然我在此出生、长大、学习、学习再学习,并工作过十余年。记得第一次离开家在县城求学时,特别想家,慢慢地感觉县城也是家了,后来到市里求学,和老乡同学说说话,可以缓解思乡之苦,再后来到省城求学,感到离家是那么的遥远,回到市里感到就是到家了。我时常想起加入美国国籍的儿时伙伴,他和他的孩子们是怎样思乡的,是不是在华人街上遇到华人,感觉就是家乡呢?大学毕业那年,我本来分配在浙江工作,是父亲的眼泪把我留在江西,留在他的身旁。父亲看到我辛苦劳作十余年,不能够脱贫,而且看不到任何发展的希望。于是又迫使我走出处,向外发展。我回不了梦寐以求的安徽故乡,离开了让我无奈和失望的江西家乡,我不得不选择漂泊,随遇而安。我一直在外过着一种游离的生活。2004年我在湖南定居下来,但是我的心还在随处漂泊。2009年6月底,得知父亲病危,神智不清,两天没有进食。我急匆匆赶回家,通过我的心理疗法,一周后父亲奇迹般地恢复了常态。其实不是我有什么心理疗法,是调整父亲的心态,解去父亲的思亲之故。我才明白:故乡不是物质空间,是感情的港湾, 是精神的乐园,更是灵魂的栖息地。我对故乡,非常想借用鲁迅的话说:“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当我们离开故乡的最好和最坏的结果往往不外乎两种:一是荣华富贵,衣锦还乡;一是贫困潦倒,客死他乡。《圣经》里约瑟、路得的故事给予我们很好的启示。约瑟被众兄弟卖给米甸的以实玛利人,后被带下埃及,经历困苦,做了埃及全地的宰相。约瑟派了许多豪华的马车回到故乡,把思念他的老父亲接到埃及来,然后把他的一家人全接了过去,一起度过了喜乐与平安的一生。还有路得,她是迦南人利米勒的儿媳妇,为了度过饥荒,全家横渡约旦河,来到摩押地,在颠沛流离中,利米勒和两个儿子相继死去,一儿媳在婆母的劝说下,回到娘家,只剩路得和婆母二人,她们双双来到伯利恒,不得不靠捡拾庄稼地里割剩的麦穗来充饥度日。一天,田地的主人波阿斯见到此情,出于善心,便接纳了婆媳二人居住在他的村里,并允许路得在地里拾麦穗。互通家世后,婆婆发现波阿斯原是她死去的丈夫利米勒的至亲,便让儿媳在打麦时节换衣沐浴,去波阿斯所劳动的休息之处找他并告诉他这一亲姻关系。按照古代法规,要娶近亲为妻,必须先征得族兄的同意,赎买其家产连同妻女,族兄见利米勒家太穷,推说不要。波阿斯即当众宣布,他愿买下,于是他合法地娶了路得为妻,以后他们生下了以色列王大卫。一家人流浪异地,男人们全客死他乡,只剩两个寡妇回来。路得是一个贤良孝顺、勤劳朴素的了不起的女子。我们当学习约瑟、路德谦卑敬畏神。即使在患难困苦中也尊主为大,紧紧依靠上帝,使原来看起来很糟糕的事情,都变成了神最甜美的祝福。
不知为什么,无论我在哪里,听到桐城乡音就没有孤独感。虽然我的居民身份证三次更换都不是安徽人,虽然我能说几个省的大大小小的方言,有的甚至说得非常棒,但我在心理一直自认为是安徽人,因为我感受桐城文化的熏陶,至今我的普通话是标准的桐普话,我把桐城的饮食习惯和风俗带到别处,我对黄梅戏情有独衷,虽然我不太会唱,我的精神的枝枝叶叶、花花果果却无法逃出桐城文化的土壤,正如Spinoza(斯宾诺莎)所说:“一个人可以生活在一个地方,而他的精神却已经逃往别处。”多年来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杨树湾外坂庄和江西的“安徽大村庄”,已不全是我的故乡了。我的故乡已经逝去。人固然不可能没有故乡。故乡在幼年的记忆深处,在梦中,在潜意识里,在灵魂深处,在冥冥之中,它很遥远,显得虚无缥缈。我发现自己被劈成了三大块:一块在安徽故乡,一块在江西家乡,还有一块在异乡洞庭。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挣扎着,在生命和灵命里挣扎,感受生命的惆怅与甜蜜,感受灵命的喜乐。
记得在南非的种族分裂内战时期,有一个大家庭原来有几十口人,最后只剩下一个老祖母。老祖母病入膏肓,感到活下去没有意思。但是,当她得知小孙女还在人间, 她决心找到小孙女,要不然她睡不着,吃不香,死不瞑目。她找遍了非洲大陆,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小孙女。她激动地、紧紧地和小孙女拥抱在一起,说:“到家了!”这句话多么意味深长啊!老祖母需要爱她的亲人,需要那份真情实感,两个相互牵挂的人就是家啊!家在这里上升为一种信仰,一种支撑老人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在某种意义上,寻找故乡寻找家是人类的宿命。实质上, 每个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漂泊者。我们常常把房子叫做家,山川土地叫做故乡,但那并不总是使我们感到心灵安宁的地方,不是心灵归属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我在异乡听到上帝的声音,发现人类的故乡最好最终在天堂。这时离家千万里,故乡的沧海桑田,不再使我魂牵梦萦。我不再用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自己抚平内心创伤。因为上帝的家是我永远不变的天堂,所以我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倒下或消失,也并不孤寂。这样,对于逝去的故乡,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的,我们不能选择物体的家乡,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心灵的故乡,那才是心灵归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