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家里的电话突然大叫,把睡梦中的阿兔夫妇吓个半死,两口子心窝都揣着个慌然乱跳的兔子,双手捂在胸前,直觉一阵天昏地黑的晕眩和翻肠倒肚的恶心,便一齐从床上爬了起来。夫人愣怔着抓起床头的电话听筒,一听是宝贝女儿,就呓语般地说:“哎哟…你…你,你吓死我们啦…”女儿那头停了一下,接着又传来颤颤的声音:“你们…你们…马上飞北京!”然后咔嚓一声,一串“嘟--嘟——”的线音像从电话那头流过来的滴石水,一点一点滴在妈妈的心上,仿佛要穿出个洞似的……夫人在懵懂间就呜咽起来,顿时汪洋出满脸的泪水,那泪水又粘了穰乱下来的头发,倒真有点骇人!
阿兔赶忙跳下床,问夫人究竟咋啦,夫人抹着泪说:“她让咱们马上飞…飞…”说着就又泣不成声了。
“让咱们飞…咋飞?咱们会飞吗?”阿兔嘀咕一气,想不出个“飞”的道理,就安慰夫人:“她那是做梦哩…要不,咋能让咱飞?咱是那会飞的鸟吗?你忘啦,她小时候就常爱做那种飞的梦…”
“哎哟…她是让咱们飞北京!马上就去,我看是…是她那里出事啦!”说着,夫人好像一下子从懵懂和悲泣中猛醒过来,一激凌便变出一副母狼般的凶残模样,先是披头散发地在地上转圈圈,两眼的泪光倏地从散乱中凝结起来,然后拿起电话就拨通了机场服务台,一问恰好一小时后有一次飞北京的航班,再逼丈夫穿好了衣服拉着就走。阿兔说:“要不,再打个电话问问?”于是,又打了好一气电话,却都打不通。女儿的手机没开,住处没人接,查了刚才来电话的那个号码,一看是个磁卡电话。这就更加重了阿兔夫妇不安和躁动的情绪,他们跑下楼拦一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掣奔机场而去。
凌晨两点二十分左右,阿兔夫妇走出首都机场。这时,夫人的手机从手包里奏出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夫斯基进行曲》,那乐声在嘈杂中虽然只是低吟,但在阿兔夫妇心中却激起了一些悲壮的涟漪。接了电话,有个粗声粗气的男人要他们马上到××派出所,他们便颇有些英雄赴死般的模样。十月的北京,虽然正值金秋,但凌晨的微风毕竟有些寒意,那风吹到这对来自外埠并且刚刚落地的夫妇头上,不由使他们刚刚昂起了头,就又倦缩着钻进一辆出租车里。汽车穿行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尽管心里疙疙瘩瘩的像摔破了一坛百味罐子,但阿兔仍感受到了一个拥有十多亿人口的东方大国首都所特有的文明气息。又拐了几条小巷,车子轻轻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彬彬有礼地指教了他们派出所的位置,然后就消失在远处明明暗暗的车流之中。
派出所里有两男一女,都穿了笔挺的警察制服。一进屋里,那个领导模样的男警察就先说让你们受惊了,真对不起,其实只是如此这般地一番解释,就让阿兔夫妇“回吧,回吧…”阿兔夫妇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夜半三更地从老家跑到这儿来,只此一“游”就算完事啦?原来在脑子里演绎得相当复杂可怕的事情竟然这麽简单,而生活中一些十分简单的事有时反倒被弄得又很迷离。从派出所踅出来,被寒风一吹,他们便觉浑身发冷,不住地打战,站在身影四射的灯光下,两腿一软都坐在了地上,远远看去,只是两个黑点。静静的夜,凉凉的夜,喧嚣的夜,阑珊的夜,有两个从远方飞来的黑点,仿佛从躁动中落定的尘埃,呼吸着那夜的呼吸,茫然着那夜的茫然……
不知何时,一辆出租车又使那两个黑点浮动起来,女儿说:“没事了,睡一会儿吧!”于是,他们都昏昏然倒头睡去。
当新的阳光脱去黑夜的衣裳,一切又归于辉煌。
阿兔夫妇睁开睡眼后,时间已过中午。他们住在女儿临时从学院路附近租用的一套房子里,端端地看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懒散地在屋里晃悠。女儿没有放弃她的大学梦,当酒店老板使她在家乡出尽风头之后,就成了腰缠几百万的小富姐。现在,她已自修完成本科学业,一边经营酒店,一边在某大学作硕博连读研究生,经常在学校和酒店之间飞来飞去,一心希望事业学业双丰收。但昨天夜里的事,好像是说她与一个年轻男教授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学校的人举报后就被双双抓到了派出所,后来澄清事实就放了人。女儿给家里打电话,是让几个蒙面的歹徒威逼之下才干的,目的是让她家里来人,以便搞臭那个年轻男教授的名声。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是女儿昨夜草草说出来的,跟派出所谈的相吻合,这就让阿兔夫妇放下心来。可夫人晃着晃着就晃出疑问来,说,“那人家举报咋就不举别人,单是举了咱那闺女?”丈夫答不上来,就吱吱唔唔着,好像被人家抓住的不是那宝贝女儿,倒成了自己一样。等女儿下课没事儿似的回来,妈妈便忍不住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女儿却只轻描淡写地回答:“俺下贱呗!”
“咱咋就下贱啦?”当妈妈的不顾丈夫一个劲儿使眼色,继续追问。
“妈,你别问了好不好!”女儿不耐烦了。
“不好!”妈妈不依不饶。
女儿翻着白眼瞪了妈妈一下,边张落着带父母出去吃饭,边漫不经心地说:“他是个留美的博士后,回国后一直在中科院物理所搞课题,也在学校带几个研究生。最近有人说他要下来当副校长,俺问过他,他说没意思,不想干,可跟他竟争的人却不放过他,这不,就闹出这事…”
女儿边走边说,父母在后面撵着,不觉到了一个小饭店,里面闹混混的,光顾忙着点菜,就差开了话题。夫人听得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没听懂似的。女儿望着妈妈的脸,眼里突然闪着泪花:“俺是想往前赶课,就请他来家吃饭,没想到…”说着就抽噎起来。
其实,这顿饭谁也没吃。
从饭店出来,阿兔夫妇准备去机场,临别时女儿说:“教授自杀了……
”她嘱咐父母在飞机上吃点东西,并要父母放心,说俺不会做傻事的,俺一定提前拿下学业。之后,向他们扬扬手,便别转头踅回身去。
机舱内暖融融的,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着淡淡的云涛,间或从云缝里看到身下金色广袤的大地,阿兔胸中隐隐作痛,便澎湃出一些悠悠的感慨。
回到家里,刚巧赶上电视里播本市新闻。境头里照着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人,正在飞机舷梯上向人们挥手致意,接着,画面又摇向前来迎接的人群,有两个少年儿童跑上去献了花束,之后就是那人与一字排开的人们一一握手。那人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美丽的金发女郎,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睛蓝幽幽地乱看,浅浅的笑容里凝结着一种来自遥远国度的神秘,嘴里好像在嘀咕着什么。播音员用激越的画外音诵读着这样一条新闻:来自美国加州的华人投资商鸡屎·刘和夫人一行,今天早晨来到我市。他此次前来我市,主要是考察我市投资环境,并就今后进一步与我市开展经济技术合作,与有关方面进行磋商。他在机场发表的简短讲话中说,我和大家是老朋友,希望在广泛的领域找到合作前景……
一听说“老朋友”,阿兔倒真想起一个人来。他前段时间还从家中发电子邮件过来,说很想回来看看,并附了一幅跟美国妻子的彩色合影。由于碰上女儿的突发事件,就把这事给忘了。于是连忙打开电脑,仔细看那邮件中的彩色合影,不禁大声惊叫:“啊呀,果真是他!”
夫人一脸倦容,问:“你说谁呀?”
“刚才电视上播得那个…你忘了?他不就是二十年前‘严打’时跑出去的…我那个同学吗?”阿兔似乎有些激动地嘀咕:“他咋改名儿啦?”
夫人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唉,他下飞机的时候,兴许那教授正火化哩…”
阿兔便不再说话,两眼痴呆地望着天花顶。他想起这个同学那年是犯了盗窃银行的案子后出逃的,没想到他现在竟然成了“华人投资商”,还挎回个外国娘儿们,真是…真是不可思议!再想女儿在事业和学业上的疯狂拼搏,就有些灰心。还有那个教授,那么多年寒窗之苦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学成归来,却就死了。
夜里睡得不安稳,就做了一个关于教授和贼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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