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治平：中国农村妇女生活调查系列：

   今天是重阳节，想起我在农村几年调查中看到的农村老人境况，心中就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记得我刚下乡时，一个女养鸡能手建议我好好调查一下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她告诉我：在她娘家湾里，有不少老人偷偷自杀了。于是，我开始关注农村老人这个群体。

    在桥村，有一次我和几个坐树下纳凉的老人谈及农村养老话题，一个老婆婆说：“别提了，我都改姓了，姓‘鳖’，儿媳妇张口闭口就说：鳖老头、鳖老婆子！在我们这里，老家伙，老家伙，就是老了还要‘加活’，农村老人不到万一动不了时候，能动的尽量做，种田、放牛，还要带孙娃子，老人比现在年轻人的活还重。”

    其他几位老人三言两语诉苦道：“现在的年轻媳妇不孝顺公婆的多，不给吃，不给喝。过去的媳妇都怕婆婆，现在颠倒过来了，都是婆婆怕媳妇，村里有一个媳妇经常打婆婆，原因是媳妇认为婆婆给其他的儿子干的活多，婆婆不公平。村里前不久有一家婆婆喝农药，起因就是她的小儿媳妇责骂她老不死的，不引小儿子的伢，而去帮二妯娌引娃子，儿媳妇把婆婆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幸亏发现的早，被抢救过来了。”

   “农村有句老俗话：‘老虎饿死不吃儿肉’。我们能动就不愿儿女养，总是叹息儿女，担心没搞到钱，担心后人要读书， 70多岁还下田劳动，80多岁还照看几个孙子。可我们老了，谁来照看我们呢？”

    我到叶村调查，八十岁的老妇卢婆婆向我诉说：她生有两个儿子，儿子媳妇都出去打工了，两个儿子的五个孙伢都是她一把带大，老人在家要做饭、洗衣服，还要种菜，还要给孙伢洗澡。二儿子的孩子丢在家里给她带，已经12岁了，一年只给200元钱，孙伢读书又要回100元，前几天，她去堰塘洗衣服上台阶时摔倒把手背也打折了。现在农村老年人比青年人还造孽，儿女出去打工，把孩子丢在家里老人照看，老人的负担重，家务活、农田活，还要服伺小孩，吃喝老人都能满足，就是手中没零花钱，很多老人只要能动时，哪怕是七十多所岁还是八十多岁还下地干活，到不能动时，就靠儿女给一点。后人讲孝心老人就过得舒坦点，后人不讲孝心，老人就造孽，在农村，老人过得舒服的极少，有饭吃的老人占多数，最低档的是：老人吃的米、油、盐没着落，得向儿女讨。儿女不愿意养老人的根本原因还是穷了，经济不富裕。

    卢婆婆告诉我：村里有一吴姓老婆婆：生有三儿一女，丈夫去世多年，女儿八岁时也因病去世。三个儿子成人之后分了家，三个儿子各自成一家，吴婆婆一个人单独住。当时约定：“老人每天轮流着在三个儿子家里讨一碗米自己做饭吃。”大儿子后到武汉去打工，嫌打工赚的钱太少、太慢，就学着偷东西，有一次翻高墙进一家企业去偷东西被发现后，在翻墙逃走时从墙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儿子比较善良，娶的媳妇对婆婆也还勉强过得去，轮到他家负责老人口粮的那天一般都基本上能保证老人当天的口粮，二儿子有时候还趁着二儿媳不在家，偷偷的给老婆婆一点粮食。但老婆婆的三儿媳性格刁蛮，极不孝顺，经常对老人破口大骂，对此，三儿子也不敢说他媳妇的不是。每逢轮到老婆婆向三儿子家讨口粮的时候，三儿媳心情好时就给婆婆一小碗米，但多数情况下都会克扣，只给老婆婆半小碗米。一次，又轮到吴婆婆向三儿子家讨要口粮，三儿媳又只给了她半小碗米，老婆婆很无奈。恰巧讨完米之后，老婆婆看到三儿媳出门了，就端着这半小碗米去找三儿子，说当天的米只够她吃一顿，于是三儿子就从地上捡了个南瓜给老婆婆，老婆婆拿着南瓜刚走出门，正好碰上三儿媳又折了回来，三儿媳见状非常生气，立刻进屋质问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他给的，丈夫被迫承认了，于是三媳妇跑到老婆婆家，拿起早上给她的那半小碗米连碗带米的扔到地上，抱起南瓜使命的朝地上砸，并用脚去拼命的踩碎，口中还骂道：“我让你这个老不死的去偷嘴，我让你吃.....” 老婆婆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去年冬天病死在床上。死后，人们看见老婆婆床上垫的是在稻草上铺的一床栏棉絮，盖的是一床薄被。

    在村头，我碰上一个叫吴桂霞的老婆婆，老人一只胳膊吊着绷带，另一只胳膊拄着拐棍站在湾头照看孙子，谈及老人目前的处境，老人泪水直流：“我养了四个儿子，全都在外面打工，娶回两个儿媳妇，一个是外省的，一个是本村的，大媳妇的两个伢都是满月后丢屋里我帮她带大的，二媳妇的伢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帮她们带大了四个孙子，大孙子都14岁了，几个月前我第三次中风，拖医院去治疗，要一个儿子摊1000元医药费，两个儿媳妇骂我一通宵，骂我是野男人养的！现在我的一只胳膊已经瘫了，路都不能走了，还要出来照看小孙子，还要做饭、洗衣服，吃的米、油、盐都得向儿媳妇讨，我养儿子只落了个名声，要是养四个姑娘会是这样吗？”

    我问桂霞老人有什么要求？她说：“在农村，50%的家庭可以抚养老人，还有50%的家庭抚养不起，后人的收入只够自己用，老人就无保障。有儿女的，儿女会搞点钱的，对老人还可以，儿女不会搞钱的，老人就没保障，不能动时日子就难过了。我的岁数也大了，希望国家能对农村年龄大的老人设最低生活标准，一年给一个老人百把元就可支撑，就能买点东西过年。”

    走访这些老人，我的心里沉甸甸的，现在青年农民大都外出打工了，行走在乡湾，我看到很多老人70多岁还下田劳动，80多岁还照看几个孙子，可是，吃得最差的是老人，穿得最破的是老人，住得最差的也是老人，很多老人毕其一生，为儿子建起了楼房，自己却住在老房旧房偏房甚至是旧棚子里，个别老人在丧失劳动能力之后，被儿女遗弃，饭不给吃饱，衣不给穿暖，病不给医治，以致出现“有钱盖房，无钱养娘”、“媳妇领进门，老娘傍厕旁”的悲剧。大多数老人的晚境凄凉。农村老人，特别是老年女人，她们就像一粒种子从土地里面生长出来，她们开花、结果，把自己的一切都无私地奉献出来了，但当她们的生命力渐渐丧失后，就只好在孤寂和贫困中等待着枯萎凋谢的时刻。

    我在对农村妇女的一份问卷调查中，从收回的329份问卷中：其中：有28％非常担心需要时没有人照料，有23％反映没有诉说心事的人，感觉目前没有经济保障的占49％。在单项选择题“您村里是否有不孝敬、不赡养老人甚至遗弃老人的现象？回答“没有”（92人），回答“少数家庭有”（200人），回答“比较普遍”（48人）；在多项选择题：“您认为农村怎样才能消除打骂公婆和不赡养老人的现象？回答：对媳妇进行道德教育（159人），制定村规民约约束媳妇行为（258人），在农村建立社会养老保障制度（164人），诉讼法律保护老人利益（96人）。

    从调查中显示：农村传统的养老体系已经瓦解，而新的养老体系又未建立，在新旧交替中，农村养老问题显得格外沉重：

    一是老人职掌家庭权利特别是经济权利的传统被颠覆。据调查，村中公婆尚能当家的只占3%，现在大多数家庭权力已从老辈转移到小辈，儿子一结婚就分开过，老人或是在几个儿子家吃轮饭，或是另房另灶单过，由儿子出钱出粮供养，这时老人已无地产财产，有的连房子也分给儿子了，其自身正在丧失劳动能力，日益需小辈供养照看，若儿子媳妇不尽赡养义务，老人也无可奈何。加之农村家庭权力正在从男性向女性转移，儿媳在家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不仅主内，而且有的在经济中创造的收入与丈夫平起平坐，有的甚至超过丈夫，儿子做不了媳妇主的现象越来越多，儿媳并未受过丈夫父母的养育之恩，她是否善待公婆并不受知恩必报的传统道德约束，所以，儿媳不养老，老人抱屈却无从抱怨。

    二是在农民外出打工这个大的背景下，农村老人的负担和责任加重了。一方面，在儿女媳妇外出务工将孩子留守的情况下，抚养、照料孙辈的任务就落在了老人的身上。在经济上，儿女并没有支付给老人足以能够承担其孩子教育、生活以及日常开支方面的支出，而只是象征性的给一点，更不用说付给老人的赡养费了。老人不仅要负担自身的生活，还要贴补孙辈的生活及学习费用。另一方面，老人担负起抚养孙辈的任务，不仅要在生活上对他们进行照顾，承担责任，还要花大量的精力负责他们的学习以及安全，这远远不只是经济上的负担加重，还有心理上的那种沉重责任。

    三是对老人缺乏亲情，更缺乏充满人情味的情感交流：有的人认为给父母粮、油和为数很少的钱就是养老了。有的与父母住在一个院落，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有的儿女非过年不登门，登门时只给父母几元钱。有的家里来了客人，把老人赶到厨房里，老人不能上桌吃饭。有的家里的电视机放在媳妇房间，老人看不到电视。

    四是农村传统的孝文化及与之相匹配的民间信仰发生了颠覆性的解体。在传统孝文化中，不养老人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过去宗族、祠堂作为乡村一种政治力量还能制约惩戒一些不孝敬老人的行为，族中长者和族长可断决争执，调解纠纷；以“孝”“报”为核心的宗法道德和社会评价也对“不孝”“不养”行为构成一定压力，如哪个人违背孝敬老人的行为规范，将被全村人指责，在当地难以为人；宗族的礼仪、习俗、传统信仰作为文化象征体系也形成对人们行为的规范作用和道德压力。过去，农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民间流传的各种劝孝歌、劝善词中常有用阴间地府阎王殿中各种恐怖情景乘法不孝之人的内容，如“雷公电母”“天打雷劈”等，对信奉鬼神的农民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量的。现在，随着科技文化的发展，人们不再相信神灵鬼怪，也不担心不孝老会遭什么报应，所以打骂老人也就更无所畏惧。传统的“以孝为先”的孝文化在农村已不复存在了，而新的孝文化又没有形成，在这样的情况下，老人的境遇恶化了。

    五是传统的养老模式正在受到严峻挑战。养老在当代中国农村仍然是由家庭即子女承担的，但由于农村普遍缺乏社会化养老保障，家庭仍是养老的基本单位，农村老人能动时累死累活为儿女操劳，到不能劳动时生活来源完全依靠儿女，这种养老方式存在着巨大的不能规避的道德风险，一旦子女不孝，拒绝养老，老人将完全丧失生活来源，孤立无援。而且很多农村老年妇女出于怕家丑外扬和其他种种原因，不懂也不愿动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仅靠传统的以道德说教、舆论监督为主要基础的软性农村养老体系已不再起作用。

    中国是几千年的礼仪之邦，“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等典故都旨在劝喻后人行孝。孔子《论语》核心思想是“孝悌”和“仁爱”，《礼记》开篇语是“毋不敬”，知礼仪尔后才能知廉耻。

    对年迈父母的赡养，是儿女及其配偶的责任，而且是国家的法律制度承认和规定的，孝顺父母、奉养老人应当成为乡村社会运行的规则。以往的农村，在传统孝文化背景下，农村老人赡养走的是家庭养老模式，现在仅仅依靠单一的家庭养老模式已经不符合整个农村的实际了，   国家养老保险也应该逐渐惠及到广大农村地区，农村老人理应享受到与城镇老人相同的国民待遇，广大农村老人迫切希望国家能把他们纳入到社会养老体系，使他们生老病死也有个依靠。设想如果60岁以上的老人，国家能每月人平补助30—50元的养老金，那么，农村老人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鉴于目前村委会在调解农村养老问题上的显著成效，如果把农村养老问题纳入到村民自治中来，把养老明确写进村规民约，让养老问题有章可循，有制度做保障，养老问题也可以得到一定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