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治平《中国乡村妇女生活调查》连载:
我在Y村调查时,丽蓉(化名)的遭遇引起全村女人的同情,好多女人建议我见一见丽蓉,她们对我说:丽蓉人才好,人品好,人缘好,就是命不好,现在摊上个人见人怕的“魔鬼”丈夫。
丽蓉几岁时就父母双亡,跟着哥嫂长大,哥嫂对她一直不好,只想早点把她嫁出去,18岁那年嫂子做主在村里随便找了个人就把她嫁出去了。结婚头两年家里穷,夫妻俩平淡地过日子。后来,她丈夫买了一个打井机在外面帮人打井,一年能赚两万块钱左右,男人就在外面偷着嫖女人,后来他到一个私人采石场当放炮工,又与矿上一个烧火做饭的女人同居了,他的所有收入全用在包养那个女人上了,丽蓉去劝说他,他就闹离婚。几月前他放炮时一眼哑炮当场爆炸,将他的头炸开了花,送医院抢救,两眼球被摘除,头上脸上缝了几百针,昏迷半个月才醒过来。丽蓉在医院精心照料他几个月,出院回家后,他自己完全成了个废人,吃饭拉屎拉尿都靠丽蓉照料,却瞎着眼睛经常摸着手机给那个女人打电话。丽蓉几次想喝药死,被人发现后没死成,想出去打工,男人又不让她走,男人每天只吃丽蓉做的饭,湾里人谁做饭送饭他都不吃。现在丽蓉见人就哭,眼泪都哭干了。村里女人都说:“这个男人太狠了,完全把她逼到绝路上去了”。
听说丽蓉的遭遇后,我为她的不幸所震撼,想约见她,几次与她打电话,丽蓉在电话那头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又没见她来,我很失望。村里人安慰我说:她很爱面子,可能想到你是陌生人,不愿家里事被外人知道。
见不着丽蓉,我有些遗憾地离开了这个村庄。
又过了一个月,我再度来到Y村,终于见到了这个苦命女人。
丽蓉40岁出头,高挑个头,双眼皮,大眼睛,瓜子脸,脑后扎着一束马尾辫,上身穿一枣红色棉袄,脸色憔悴。我们一见面,她还未开口就痛哭起来,我在旁边看着她哭,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丽蓉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农村俗话:家要败,出古怪。我活着真窝囊,我太苦了,别人都能望到天亮,就我望不到天亮。想到以后的日子,今后还有几十年我怎么过呀!
“我从小性格开朗活泼,成天笑哈哈的,湾里姑娘数我的笑声最响亮。哥嫂给我找对象时,我看不中,从心眼里不喜欢,但哥嫂坚持要我嫁给他,我做不了自己的主,谁叫我命苦,爹妈死得早呢!农村女人自古不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嫁过来后,我想,只要丈夫是个忠诚人,可靠,能过日子就行。家里贫困,慢慢地奋斗,总有一天会翻身的。丈夫前些年总在屋里困着,后来做水果生意也没赚到钱,女儿想读书,家里没有钱,为了弟弟上学,只好出去打工。后来,他买了台旧打井车,出去打井,一年下来能赚上一两万元钱,头两年,他赚的钱还交给我,没想到后来他赚了钱就在外面嫖妓玩女人,他染上了性病,又传染给我,我觉得说出去丢人,闷着偷偷治疗,后来他又在外面养起了小老婆。开始我蒙在鼓里,婆婆知道后,瞒着我到采石场去苦苦劝他不要在外面瞎混,他不听,有一天,婆婆拉着我到他们经常买菜的集市口,要我站到男人的摩托车旁等他出来,没过多久,就看到他和那个女人一起买菜出来了,我一看就明白了,当时我并没有大声声张,只是走到那个女人跟前问她知不知道我是谁,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就说:‘知道’。这时,他走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说完,骑着摩托车带着那个女人就走了。我想要他回心转意,就在采石场旁租了一间房子,要他搬来跟我一起住,他一进门就提出离婚。我当时觉得女人离婚后别人会说是自己的男人不要了,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再加上娘家的哥嫂对我不好,离婚后没人可依靠,所以没答应离婚。婆婆见用尽各种办法儿子也不回头,气得当面咒骂儿子说:‘你这样坏,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明儿总是被一炮轰炸死!’没想到他果真中了婆婆的咒语,几天后,一个哑炮真的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出事那天,我正在田里干活,听到他出事的消息,我跳起胯子就往医院里颠,在医院里,我看到他的头完全被炸得面目全非,整个就是个血人,我放声痛哭。当时他的脸和整个头肿得像个胖头鱼似的,所有的人都害怕,不敢靠近他。可我不感觉到半点怕,一点点为他擦净脸上的血,每天为他擦几遍澡,他大小便失禁,我天天为他擦屎擦尿,他的两个眼珠在送去医院抢救时就被摘除了,头上炸出了一个大窟窿,脸上也缝了一百多针,昏迷了十多天才醒过来,我日夜守护着他,两星期没眨眼睛皮,可他醒过来后,张口就骂我,从不说半句对不起我的话。我知道,他大脑受严重震荡,脾气暴躁,痛得难受,这些我都忍了。
“现在,他完全残废了,我最大的压力是种田没靠山了,秋收时,在三四十度高温下,我一个人在田里割谷,我痛哭一场,我的男人还活着,可我比那孤儿寡母命还惨啊!我一边割谷一边哭,在谷地里干到天黑。
“他如今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没嫌弃他,一个女人,认命!可我一个人过忙月,还要服侍这样一个残疾人,一日三餐,湾里其他任何人做的饭端来,他都不吃,只吃我做的饭,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他说:如果他吃了别人做的饭,担心我就不会回来给他做饭了。他现在自己接受不了自己,整天抱怨我,尽说我的瞎话。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忙完田里活回屋里做好饭,将饭送到他手里,有时候他还不吃,我每天为他端屎端尿,他心里还牵挂着那个女人,还经常瞎着个眼睛摸着手机给那个女人打电话,到如今他还一心想着那个女人,我的心都碎了,我这是遭哪个孽呀,是上辈子欠他的?我说他两句,他就以绝食威胁我,我实在受不了,觉得活着不如死,几次打开农药瓶想一口喝光了结此生,可一想到我的儿子、女儿,他们的爸已成这样了,再失去了妈,他们不就成了孤儿吗?想到这,我又放下农药瓶,为儿子,我也要活着,要撑着这个家!
“但我实在是太苦、太累、精神压力太大了!在我心里最苦的时候,我想逃避一下这痛苦的现实,想到广东去打工,我打电话给在广东打工的女儿说:妈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妈要闷死、困死的,妈想出来散散心,哪怕是一天也好啊!我在电话里这头哭,女儿在电话那头哭。女儿说:妈,你先不要来,我回来再商量!
“女儿请假专程赶回来,我和女儿、儿子三人心平气和地反复商量,我说:我出去,不是为了摆脱这个家,而是家里现实情况我实在呆不下去,40多岁女人,我已种不动田了,你爸又不体谅我的苦处,我想出去找份轻点的工作,散散心。
“女儿和儿子说:你要走了,照顾爸和种田重担就都落在爷爷奶奶身上了,他们也都老了,更做不动了。儿女都希望我不走,我抱着儿子痛哭起来:儿呀,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呀,妈是为你而活着,而撑着这个家的!
“儿子哭着说:“妈,我们一天一天往前过吧,以后我报答您!”
说到这里,丽蓉对着我又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想提起家里的心酸事,这就是我不想来见你的原因,我太难受了,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苦的人了!你是来调查我们妇女的,你帮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
望着眼前这个不幸女人,我觉得她就像一个包容万物的容器,她以宽大的心怀接纳着丈夫的一切折磨,甚至包括接纳了丈夫当作礼物送给她的性病,也宽容了丈夫曾对她的背叛,但如今,丈夫残废后仍继续往她屡屡受伤的心灵伤口上撒盐,劝她留下来伺候那个至今仍不悔改的负心汉吧,她的忍耐已到极限了,对她也太残酷了;劝她出去打工吧,她的残废丈夫无人照料,他再大的错,如今也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啊!
丽蓉抛给了我一个无法回答的两难选择题,我第一次语无伦次了!
我把这个两难选择题抛出来,请大家帮丽蓉出出主意:她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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