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师谈诗”第39讲:
从 博喻角度 说 散曲
谭汝为
散曲是元代盛行起来的一种新诗体,它与传统诗词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但是在艺术风格和表现手法上它又与诗词迥然不同,简言之:诗词贵典雅而散曲尚俚俗;诗词贵含蓄而散曲尚显露;诗词贵庄重而散曲多诙谐;诗词多用比兴而散曲多用铺陈。因此即使是属于同一题材的诗、词、曲作品,往往在表现手法上各异其趣;即使采用同一表现手法的诗、词、曲作品,也往往是同中有异,具有不同的艺术个性。
博喻是用多种多样的比喻来形容某一个事物或说明某一个道理,是文学的表现手法之一。使用博喻的元散曲佳作很多,它们巧比善喻,新颖俏皮,与诗词的委婉深奥大相径庭,读来往往使人如“郭子仪入李光弼军中,号令一改,耳目一新”,充分体现出散曲宏肆豪辣,极情尽致的艺术个性。请看下面两支曲子:
[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无名氏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
鹌鹑嗦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里刳脂油,
——亏老先生下手。
[寄生草]“感叹”
查德卿
姜太公贱卖了磻溪岸,韩元帅命博得拜将坛。
羡傅说守定岩前版,叹灵辄吃了桑间饭,劝豫让吐出喉中炭。
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
[醉太平]连用六个生动形象的比喻,尖刻地讽刺了元代那些贪得无厌的统治者、剥削者无耻搜刮民脂民膏的丑行。曲中“夺泥燕口”三句,“鹌鹑嗦里寻豌豆”三句,皆用鼎足对,形成对事物淋漓尽致的刻画。全曲语言俚俗,诙谐幽默,嘲讽和鞭挞那种对人民敲骨吸髓进行掠夺的“老先生”之流,把他们贪婪的本性刻画得入木三分,揭露得纤毫毕现。
[寄生草]的语言较为文雅,但字里行间腾越着一股冲天怒气,这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传统诗教是背道而驰的。曲子连续铺展了五个古人古事做比喻,借古寓今,尖锐地揭露出元代仕途的艰难和官场的险恶。曲中所列吕尚、韩信、傅说、灵辄、豫让等五个典故都是旧意翻新,大作翻案文章。
作者一反古代“君臣遇合”“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信条,指责吕尚出山辅佐文王是考虑不周,太不值得;韩信拜将为刘邦打天下最后兔死狗烹而丧命,亦不值得;傅说坚决不出仕才是可羡的;而灵辄、豫让根本就不应该为显贵的主子卖命。作者强烈否定出仕,否定为统治者卖命,指出宦海凶险,还是隐居不仕为好。这支曲子在连用五个譬喻之后,发出了惊世骇俗的呼喊:君不见如今朝廷上是“一层一个鬼门关”,仕途上是“一步一个连云栈”!告诫人们应摒弃出仕之想,否则一旦入仕则随时有可能被魔鬼吞噬,一旦当官则随时会失足坠落万丈深渊而粉身碎骨!五个比喻句,前两句是两两相对,后三句是工整的鼎足对。全曲寓意尖锐深刻,表现出作者犀利透辟的政治目光和非凡的胆识,典型地表达了在政治腐败,神州陆沉的元代,正直的知识分子对黑暗政治的深沉愤慨。
元散曲中有些讽刺世事的作品,它们往往运用博喻手法,使所指斥、所讽刺的事物穷形尽相,刻露无余。如马致远的散套[夜行船]“秋思”: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
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
作者把世间那群追逐名利的无耻之徒喻为排兵之蚁、酿蜜之蜂、争血之蝇,投以鄙夷的目光。而尘世的纷扰,群小的龌龊,则在这三个博喻句中形象而逼真地显示出来。表现出作者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鄙弃,对当时那个可悲可恶而又可笑的社会进行的尖刻嘲讽。
元散曲在爱情题材的作品里也有一些巧妙使用博喻的作品,具有新颖独特的表现手法。如查德卿的[寄生草]“间别”:
姻缘簿剪做鞋样,比翼鸟抟了翅翰,火烧残连理枝成炭,
针签瞎比目鱼眼,手揉碎并头莲花瓣,
掷金钗撷断凤凰头,绕池塘捽碎鸳鸯弹。
这支曲子题为“间别”,就是隔别、分离之意,犹今“掰了”“吹了”“决裂”之意。全曲似为女子口吻,表现出这个性格刚烈的女子与情人决裂时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全篇七句,分别写女子七个动作,一气呵成,似乎是用“赋”的手法,但细心咀嚼能发现赋中有比,还是采用的博喻手法。
“痴情女子偏逢负心汉”这是封建社会常见的悲剧,但这位女子却没有哭泣和颓丧,而在一连串的动作中显示出独特的性格。盛怒之下,她把“姻缘薄”剪做了“鞋样”,并且还不罢休,把象征男女双方爱情的信物:“比翼鸟”“连理枝”“比目鱼”“并头莲”“凤凰”“鸳鸯”等一件件地毁掉,表现出她对终结爱情的决绝态度。很可能是那个曾向她主动求爱,并立下山盟海誓的男子突然变心,使她怒不可遏,而下决心与之决裂。作品根本没有一字描写这段爱情的原委及这位女子的音容笑貌,但是通过连珠般的博喻,通过她那异乎寻常的动作,使我们把她与尤三姐、晴雯等烈女子联系在一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支曲子赋比兼陈,奇喻叠出,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都堪称奇特新颖。
再请看一支俗曲,它在博喻的运用上完全使用明喻,但在语言风格上体现了民歌的本色,兹录于下:
比你做水花儿聚了还散;比你做蜘蛛网到处粘拈;
比你做锦缆儿与你暂时牵绊;比你做风筝儿线断了;
比你做扁担儿,挑不起莫要担;
比你做正月半的花灯也,你也亮不上三四晚。
(见醉月子《新选挂技儿》)
根据这支俗曲的词意揣度,可能是一位歌伎之类的女子对追求他的轻薄男子而言,带有调笑的意味。全曲运用眼前六个事物作喻,新颖而又贴切,语言通俗,泼辣明快,六个“比你做”又构成排比句式,读来圆转流利,清晰幽默。
究竟散曲在运用博喻手法上有什么特点呢?我们试从以下几方面进行说明:
(一)宏肆铺陈,极情尽致
博喻是一种修辞方法,同时又是文学表现手法。从修辞角度衡量它当然属于“比”的范畴,但从文学表现手法上衡量,它又与铺陈直言的“赋”有某些相近之处。在格律严整的律诗和长短句的词的创作中往往不宜于采用这种铺张扬厉的博喻手法,而散曲却适宜这种博喻手法的运用。散曲作家在创作中常常是兴到弄笔,冲口而出,车轮战搬地使用多种比喻急切透辟地去形容某一事物。他们不讲含蓄蕴藉,也不讲究“意在言外”,而是横放杰出,宏肆铺陈,以极情尽致为尚。此类作品往往使读者如行走在山阴道上,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一般诗词运用比体往往隐嗨费解:“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但散曲之“比”却显豁透彻,绝无迂曲艰涩之弊,我们上文所引述的例证均可证明此特点。
(二)豪辣尖新,庄谐杂出
元曲崇尚尖新,对事物的描摹力求细腻、透彻、诡异,因此散曲的博喻运用往往气高情烈,出人意料之外。尤其是讽刺嘲弄之作,诙谐幽默,辛辣尖刻,正言若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无名氏[醉太平]“讥食小利者”、张鸣善的[水仙子]“讥时”、查德卿的[寄生草]“感叹”等,都很明显地体现出这一特点。
(三)天然丽语,流利晓畅
与传统诗词作品文彩斐然、典雅工丽的文言相反,元曲的本色就在于其口语化、通俗化。使用博喻的散曲作品也用古人古事典故,但一般都用常见的、为常人熟知的典故;语言多用俚俗市井口语,或是用口语与文言的结合,形成“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语言风格。如马致远的[夜行船]“秋思”,就是意新语俊的天然丽语,读起来字响调圆,流利晓畅,便于雅俗共赏。
(四)排比对偶,配合运用
使用博喻手法的散曲作品其句式往往采用结构相同的排比句,或采用三句相对的鼎足对,这样就使散曲结构齐整,读起来奔放恣肆,有回环流走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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