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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讲座貌离神合艺术构思创作鉴赏殊途同归 |
分类: 文学品评 |
谭汝为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
长安陌上无穷树,惟有垂杨管别离。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台城》)
在刘禹锡笔下,杨柳是如此多情:它们列队于长安道旁,袅袅依依地为行人送行话别;而在韦庄笔下,杨柳却最为无情,只顾染柳烟浓,却掉头不顾沧桑巨变,因而遭到诗人的抱怨,詈之为“无情”。杨柳的生长本无所谓有情或无情,诗人不过是移情入景的借题发挥罢了。前者托物言志,抒世态炎凉之感;后者借物抒怀,发兴亡盛衰之叹。再如同为抒发离怀别绪的诗人,吟咏明月,也会因相互抵牾而各持一端: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张泌《寄人》)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晏殊《蝶恋花》)
对同一杨柳,两位诗人褒贬相悖;对同一明月,两位诗人毁誉迥然。诗人这些表面上相龃龉的诗句,实质上并不矛盾。须知诗歌创作乃是“郁情欲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沈德潜《说诗晬语》)。阅读鉴赏诗歌不必苦牵文义或锱铢细较,那样只能得其皮毛,却无法领略诗境的精妙了。
古乐府《悲歌行》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登高望远,送目临风,总会引发怀乡之思、身世之感、家国之悲、古今之情。请看同写登高望远而理殊趣谐的两首宋人绝句:
横岗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
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
(戴复古《江阴浮远堂》)
千山已尽一峰孤,立马行人莫疾驱。
从此蜀川平似掌,更无高处望东吴。
(范成大《望乡台》)
戴复古是南宋江湖派诗人,他站在江阴浮远堂举目北望,江北即淮南。此处地势低洼,苦于没有高山遮挡视线,致使中原沦陷之地,尽入眼底,使诗人触目心酸,愁肠百结。因此,诗人希望此处有座山岭遮隔,勿使疮痍满目,牵惹愁情。范成大的诗却与之相反,因为过了望乡台,即进入四川盆地,四周的高山将遮住视线,诗人将再也找不到高处去眺望故乡东吴了;所以劝入川的行人应伫立此处,多望故乡几眼。这两首绝句,前者因无山遮目而愁苦(因无山遮目使中原山川献愁供恨),后者因有山遮目而遗憾(因有山遮目使思乡之情无法寄托)。两诗都真切而婉曲地抒发了内在的激情,虽理殊情异,但趣谐神契,故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仅摹景抒情的诗作,就是直抒情愫的爱情诗也往往在相互逆悖之中见其精妙,如:
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
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薛昭蕴笔下,抒情女主人公已因相思而肝肠欲断了,但老天爷却如此狠心让她再三梦见情郎!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梦见”愈频,则愁苦越重,诚如清人项鸿祚词云:“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时”(《清平乐》)。但是晏几道却唱反调说:连梦都没有,更让人难以为怀。他认为:即使梦中相逢,一旦醒来,终成虚幻;但梦里相会,聊胜于无。唯空怀相思,却难以成梦,连这一点可怜的虚幻的慰藉都得不到,则更令人怏怏矣!薛词为有梦而悲,晏词为无梦而恼,二者似乎相悖,但稍加品味,二者对爱情的执着渴求不是同样的灼然可见吗?若真有司梦之神,会大发牢骚:“你们这些文人真不好伺候!有梦,我受指责;无梦,我也受埋怨。真让我跋前踬后,不知所措了。”
针砭时弊的诗作,也有这种相反相生、貌离神合的作品。如苏轼在乌台诗案后,慨于自身遭遇,在黄州贬所写的一首《洗儿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清人查慎行评曰:“诗中有玩世疾俗之意。”苏轼借为孩子过满月之机,把讽刺矛头直指当朝衮衮诛公,读来令人粲然。过了五百年,诗人钱谦益有感于明末官场之丑态,写了一首《反东坡洗儿诗》,大唱翻案之调:
坡公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
还愿孩儿狷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
东坡诗言自己为聪明所误,终生坎坷,故愿孩儿愚鲁笨拙,以平步青云。钱谦益谓自己被痴呆所误,屡遭灾祸,故愿孩儿狷急奸巧,以春风得意。二者皆为借题发挥的愤激之语,是微型的《刺世疾邪赋》。表面上看,二诗观点相反,但细品深究,二者精髓却完全一致。如“照花前后镜”,遂使官场群丑之嘴脸纤毫毕现矣!
研读这类貌离神合,言舛意契的诗篇,不应死扣字面表层义,也不能僵直地拿一个固定的规矩去套,而应在含英咀华的分析比较中,运用艺术欣赏的辩证法,透过意象表层,超越文字界域,唤醒艺术精灵,从而把握意境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