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一）

我住在城里，一座大城。

 

大城很大，无边无际。

 

城的中心是一方宫阙。皇帝曾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享受着子民的朝拜，天下都是他的，包括土地和财富，当然，子民的苦还是子民的，他只要锦衣玉帛、美女佳人。

 

炮火摧毁了帝国的美梦，这个城满目苍夷。谁在楼上振臂一吼，整个城都变了模样。皇帝作古了，高高的龙椅依然还在，子民的苦还是子民的，改变的只是朝朝代代。

 

红墙上的斑驳印迹，湿润了历史的笔墨，但那一切其实与我无关。

 

 

（二）

经过那座城，一座小城。

 

小城很小，仅一条街而已。

 

伫立于黄河岸边的城池，恍若磐石般盘据于山颠。城墙依着崖壁蜿蜒高悬，坍塌的垛口，有几只鸟儿跳跃着，向着荒芜的城池叽喳鸣叫。人似乎都走了，只有那些坚固的石头，沉甸在历史的渡口，裹着一层被风蚀后的古铜色。

 

冬雾下的废墟，迷离飘渺，所有的院落都被悲凉罩染着，枯槁的或将死去。一座座空荡的院落，被一把把生锈的铁锁紧扣，没了体温，没了犬吠，墙根下的荒草，吸食着土地最后的养分。草木与石墙，是这个城池最后的主人。

 

斜阳洒进城东头的娘娘庙里，壁画上划痕沉长，就连菩萨的眼睛也都被刻上了姓名，沾满灰的蒲团，扑惮着山下那条河流苍凉的纠结。庙塌了又建，菩萨倒了又立，千年之间，香火燃灭心中的信念：士兵的思念，商人的欲念，读书人的悲念，百姓的苦念……菩萨佑护不了永久的平安丰年，无论是宋朝的繁华，也或是清末的风雪，那一切都随河流婉转而去，不再回转。

 

曾被奉为“铜城”的坚固堡垒，挡过炮火与硝烟，却挡不住岁月千年。

 

 

（三）

虽偶尔能漂泊到另一个地方，但我依然还生活在大城。

 

一年四季，大城的景象很瑰丽：春天的沙、夏天的雨、冬天的霾……

 

我在雾霾里无神地行走。城的夜被七零八落的霓虹撕碎，拥堵的车灯亮了，勾勒着我匆匆的脚步。围巾顶着下巴很温暖，白色球鞋泛着煤灰，空气稀薄，就像高空三万英尺，远离了地面。

 

有时候，我真的像远离了地面。挤在公交车里，往往都像磁悬浮般神奇，燥热的车厢，无尽地摇晃；电脑显示屏闪烁着眼睛，客户催稿了，我却还在懒散地游离，时间还早呢，刷下微脖，跟着众人愤世疾俗，这是个啥样的世界？难道真的只是苦海无边！

 

如果生活真的是苦海，那我一定还在苦海里沉沦。我提着尿布湿走下大楼，我花高价从大洋彼岸买奶粉；我跑到几里外的菜市场买新鲜菜，我天不亮就起床，拨弄着一天的油盐酱醋茶；堵车堵到深夜，在月光下煮着月光晚餐，在城之郊野的蜗居里，我总在深夜里感叹：这个城市没有星光！

 

只是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四）

为什么要在这里？我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不停地追问。

 

城的尽头，一缕炊烟滑过眼帘。

 

王大爷独自坐窑洞里吃着饺子，他是那座城里，我唯一遇见的人。

 

每天他都要赶着羊群，从倒塌的县衙走过，城隙间的草林，是他的牧场，砖墙上的垛口，是他的休憩地。他是这个城的统治者，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凝望着四野，一支烟，燃烧着他所有的寂寞。

 

娘娘庙里，他匍着身子，求着雨露。梦里，雨下了一夜，檐下的水缸满了，南坡的菜地湿了，一垄一垄的鲜绿，是那样的明艳。那个梦，他做了一辈子；娘娘庙，他求了一辈子；岭上的羊肠小道，他担着水，走过了一辈子……

 

他递给我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黄泥尘在杯里，水里满是黄土坡的味道。

 

那座城，繁华在他的记忆里。槐花树下，炊烟飘散着，孩童奔跑着，牛羊穿梭着……他说：“那时候人多啊，北门卖饼子的也多，那饼子很好吃，很好吃。”

 

曾经的城，被一张饼子温暖着，如今的城，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人去楼空后的无边落寞。

 

他孤独地守着空城，他的儿孙和其它的居民一样，早已搬离了这里。他的家黑而小，陈设凌乱简陋。

 

“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我不禁要问。

 

王大爷似乎并不理会我的疑问。

 

他踱步到院外，指着岭背的那个坟场，平静地说：“我老伴和我的爹娘，都在这里！”

 

（五）

那座小城，经由千年的轮回，只化作了一团黄泥，没了生机。

 

空城空了，他的子民也都和我一样，四散天涯。

 

而我在的大城，千年过往，夜如白昼。

 

谁在用撕心裂肺的声音，高喊着他的独白：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 

 

空城，太落寞；大城，太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