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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是廉价的,如果没有实验支持的话。
套用当红美剧《生活大爆炸 The Big Bang
Theory》的角色:谢耳朵(理论物理学家)是廉价的,如果没有莱纳德(实验物理学家)支持的话。
谈自由意志,不能不谈几个惊人的实验。
利伯特实验(Benjamin
Libet,
1980s)是自由意志实验的先驱。利伯特要求实验参与者(被试)做非常简单的动作:动手腕。被试自由地决定什么时候做。实验测量了被试动手腕过程的3个时间(动画图片的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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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通过头皮上的电极,测量大脑的准备电位。(2)被试的眼睛同时盯着示波器,当被试决定要动手腕(即意识到自己想动手腕),记住示波器上光点的位置。光点位置代表时间。(3)通过连接手臂的电极,记录手腕动的时间。结果是:(1)“大脑的准备电位”在(2)“人意识到想动”之前约0.3秒发生,(2)“人意识到想动”到(3)“实际身体行动”之间约0.2秒。
这一实验结果的解读,引起极大争论。实验明确了时间先后顺序:大脑中无意识的活动(体现为准备电位),先于有意识的决定。依据“因在果先”的铁律,如果把先后关系大胆推演成为因果关系,将得到非常惊人的推论:身体行为产生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意识,而是意识之外的脑活动。这种无意识的脑活动发动了两件事情:既通知了意识“要动手腕了”,又驱动了身体动手腕。你以为是意识在驱动手腕,但这种自由意志的感觉,是个假象。画成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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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意识无法察觉的脑神经活动是爸爸,接连生下意识和动作两个儿子。爸爸深藏在无意识的黑影里。意识这个哥哥,不知道爸爸的存在,就自以为是地觉得:是自己生下了动作这个后来的弟弟。人们误以为动作由意识发起,意识是动作事件的使动因。事实上,大脑完成的工作,是众多神经元生理过程的结果,然后才进入意识。意识只是个后起的副产物,马后炮。意识在大脑已经做好准备,决定开始行动之后,才着急忙慌地参和进去。
利伯特实验如巨钟响起,振聋发聩,震撼了科学界和哲学界。实验展示了惊人的意涵:至少在动手腕这种简单行动层面上,我们日常所理解的自由意志,很可能是个幻象。大脑无意识的神经活动自行做出了决策。火车已经发动,意识紧随其后,抓上扶手,搭车而行,然后还自大地以为是自己在开车。
利伯特实验的诠释过于震惊了,因此它受到了很多质疑。80年代初的示波器和头皮上的电极,看上去有点粗糙和不精确,零点几秒的短时间,可能源自测量误差。然而,巨钟一旦鸣起,就在知识的天空中不断回响。神经学家在技术和方法上不断改进利伯特实验,都得到了和利伯特原则上一致的结果。海恩斯实验(Soon, C.; Brass, M.; Heinze,
H.; Haynes, J; 2008),使用fMRI脑成像技术,证实了行为的意图源于脑中的无意识活动,这种脑活动在意图进入意识最多达10秒之前,就已经开始。这远远超过测量时间误差了。弗莱德实验(Fried, I.; Mukamel, R.;
Kreiman, G.;
2011),在癫痫志愿者接受开颅医疗手术过程中,同时安排实验,在单个神经元的层级研究证实:在被试意识到做出按键动作决策之前约1.5秒,即可于大脑特定区域记录到神经元活动。通过测量神经元活动,研究者可以预测被试的决定,时间上可以比被试自己意识到决定,还提前0.7秒,预测准确率达到80%。实验者比你更早地知道你自己决定要做什么!!!这个实验在去年完成,相当于利伯特实验在神经元层面最新升级版,已经提供出了相当强的证据。
tt关注的哲学家/认知科学家丹尼特(Daniel Dennett),批评利伯特实验说:由被试自己来报告意图产生的时点,太过主观。被试要用视觉观察示波器并记忆光点位置,这对被试产生意识上的工作负担,可能影响到实验想测量的进程。确实,想尽可能客观地研究意识,却很难绕开让被试主观地、内省式的自我报告。这是利伯特实验在方法论上的薄弱一环。科学家特别不喜欢这种自我报告的方法,能不用尽量不用。能不能不需要被试当时的自省报告,而采用更客观的方式,探知意识产生的时间呢?松桥和哈雷特实验(Matsuhashi, M.; Hallett, M.;
2008)与库恩和巴拉斯实验(Kühn, S.; Brass, M.;
2009),采用了更精妙的实验流程设计、更不依赖内省的行为主义做法,部分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两个实验的结果,都证实了利伯特的发现。
利伯特心慈手软,解释自己实验结果时,为自由意志网开一面,留下一丝生路。他认为:行为的发动提前意识0.3秒,因此行为的发动不由意识来完成。但在意识和行为之间,还有0.2秒,意识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否决行为的发动。也就是说,我们拥有的自由意志,不是自由地做什么(自由意志英文free
will),而是自由地不做什么(英文free
won't)。我们经常可以感受到意志阻止了无意识冲动。比如,你在马路上见到事业线高耸摇晃的美女,感到一阵燥热,但意志阻止你将她当场扑倒在马路牙子上。比如,膀胱发出警讯,但老板还在台上唾沫横飞,于是你否决了无意识发出的上卫生间的强烈要求。我们并不会听从来自无意识的每一次要求。康德说过:“自由不是你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能够不做。”然而,实验家不会因为哲学家说的话,而停止手头的工作。自由意志拥有否决权吗?库恩和巴拉斯实验测量了取消动作的过程,结果倾向于认为:即便是否决,也是首先由无意识来完成的。
哲学家继续提出挑战,指出动手腕、按键等动作过于简单,时间以秒计,这种情况或许是由无意识驱动。但日常生活中的决策,考哪所大学、做什么工作、和谁结婚,远比这复杂。思维时间以分钟、小时、乃至日、月来进行。海恩斯实验试图测试更复杂的场景,更接近日常生活。被试可以自由决定对一系列数字里的两个数,相加或者相减。实验结论仍然相似。确实很难对决定买哪个房子,进行全过程的神经元追踪,实验必须从简单场景开始着手。目前并没有证据表明:复杂场景和简单场景,会有本质上的不同。
科学家还需继续回答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真的是无意识脑活动决定了意识和行动,那我们为什么会感觉到是意识驱动了行动?如果说这种感觉是假象,对此有什么研究吗?
这涉及到人脑的回顾性重建(Retrospective
Reconstruction):在事后,把事件按照便于自己理解的方式重新组织,不管是否与事实相符,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是否与事实相符。
库恩和巴拉斯实验发现,有些行为,经实验证明不是由被试意识决定,而是自动无意识的,但在事后回顾时,被试大量地错把这些行为归入了自我意识控制的范围。艾蒙和甘德维亚实验(Ammon, K.; Gandevia, S.C.; 1990)
,对大脑进行磁场干预。磁场无法由意识察觉,因此被试不知道这种干预是否发生。惯用右手的被试,使用右手的概率一般大于60%,在这种干预下,会使得他们在实验中使用左手多达80%。但是,被试报告说:自己完全自由地在选择使用左手或右手。其实别人已经在替被试开这个车了,但被试依然觉得是自己在操控方向盘。进一步的实验(Brasil-Neto,
J. P.; Pascual-Leone, A.; Valls-Solé, J.; Cohen, L. G.; Hallett,
M.; 1992)得到类似的效果,而且发现干预必须发生在0.2秒之内,这和利伯特实验提出的时间很接近。魏格纳实验(Wegner,
D.M.; Wheatley, T.;
1999)让真假被试同时操控一个鼠标指针,以达到屏幕上的目标物。当下指令要求停止动作时,假被试(由实验助手假扮)会继续移动指针直到目标物。可以测得真被试此时其实已经停手,但在这个阶段,他会误以为自己还在动,是自己在操控鼠标指针,产生了控制感的错觉。
利伯特实验里,无意识脑活动(爸爸)发动;然后,被试意识到想动手腕(哥哥);然后,手腕动了(弟弟)。于是,被试建立因果关系,认为意识是行动的爸爸,不知道意识其实是行动的哥哥。这是因为没有认识到“相关不等于因果”。夏天到了,雪糕的销量上升了,溺死的人增多了(天热游泳的人多了)。不可以归因成雪糕(哥哥)导致人溺死增多(弟弟),它们是相关(兄弟),但不是因果(父子),它们都是夏天到了(爸爸)的儿子。
实验上还有更神奇的发现。因为人们根深蒂固地相信意识驱动行动,于是,在完全没有哥哥(意识)、只有弟弟(行动)的情况下,人会在事后,追加发明出意识(哥哥)来。神经学家早就知道:刺激大脑的特定区域,可以让被试胳膊肌肉收缩,产生动作。这时,被试经常坚持说,是他们自己想要移动胳膊,甚至发明了自己为什么要移动胳膊的原因。这种事后解释无疑是虚构的,但当事人无法分辨。因为看到自己行动了(弟弟),而事后发明出意识(哥哥),来认为是自己想要行动的。魏格纳称之为“意图发明”,不自觉地给所做的事,在事后发明一个意图,为了使这件事情显得顺理成章。我们有时候批评别人事后找理由来百般狡辩,其实我们最经常做的是:事后找理由来蒙自己而不自觉。
tt提出了一个名词,叫“虚假操控感”。人们非常需要,而且如饥似渴地拥抱虚假操控感。小孩坐儿童乐园的小火车,特别喜欢坐车头,可以打方向盘。小火车完全按照铁轨的路线和预定的速度运行(决定论的世界),小孩不停地猛打方向盘,感觉自己在开车,非常开心。我们会明显看出小孩在虚假操控,但在成人的世界,我们经常生活在虚假操控感里,却不自知。
哲学家对实验家的结果,会继续争论。哲学家Walter
Glannon认为利伯特类型实验,只是证明了心智决策过程基于物质因素,身心二元论(二元论见tt上一篇博文《惊人的假说》),是容易被神经学家击倒的对象。挑了个弱的对手打,有点胜之不武。如果科学家做到能够在被试自己意识到决定之前,通过测量脑活动,成功预测被试的决定,那么,哲学家Al
Mele认为:这将构成对自由意志概念的真正威胁。弗莱德实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做到这一点了。哲学家会继续争论说:要能够复制到不同层次的决定,按键毕竟和决定犯罪或慈善捐款不是一回事。哲学家很难被说服。我们需要一个班的哲学家就够了;理论物理学家,来一个连的;实验家,一个师,几个师,多多益善。更精密更精妙的探索自由意志实验,还在开展,实验会继续给我们带来新知。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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