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解清词人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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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解清词人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3-5
叶嘉莹:小词之中的儒家修养(节选)
叶嘉莹先生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讲座稿
现在我们看第三首: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你看张惠言的“微言”真是妙,这首词又是另一番境界了。而这种种的春天的境界所象喻的,又都是我们种种的人生的境界,是学道之人的人生境界。我刚才念过一段张惠言《词选》的序言,他说词要“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要“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他的这五首《水调歌头》正是如此,他能够把人生的修养和儒家抽象的义理用这么美妙的“微言”传述出来,这真是非常难得因而也是非常杰出的。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写得真是生动,真是美丽!窗前的帘子卷起来了,它是在什么时候卷起来的?是在春天破晓的晨光下卷起来的。当你把你的帘子卷起的时候,看到窗外的一片春色还不说,正好还有一只蝴蝶飞到你的眼前来。在你的人生中有过这样美好的春天吗?有过这样美好的生命的遇合吗?而那伴随蝴蝶飞来的是什么?他说是“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春天了,空中有很多的柳絮和游丝——这游丝据说是春天昆虫的一种分泌物,这个我们不去研究。古人写春天的景色,常常写到柳絮和游丝,像李商隐的《燕台诗》就曾说“絮乱丝烦天亦迷”。“无绪”,就是不知不觉之间。这些游丝飞絮它们没有用心,没有用意,就飞到了哪里?它们就“乱点碧云钗”。你可以想象有一个女子,头上插着翠玉的玉钗,那游丝和飞絮就黏附在玉钗的上面。“点”,是点缀。韦庄有一首小词说是“柳毬斜袅间花钿”(《浣溪沙》),他说柳絮在空中飘动,就落在了女子头上的花钿中间。韦庄还写过一首词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一个女子去游春,那春天开放的如此美丽香艳的杏花,就吹到了你的头上。不管是杏花吹到你的头上还是春天的游丝飞絮点在你的玉钗上,那都是一种撩动,是撩动起你的春心哪!而且那游丝飞絮你还不是只看到它飞,是它已经飞到你的头上,落在你的钗间了。你难道不会因此而春心缭乱吗?
于是他就“肠断江南春思”。而江南的春思又怎么让你肠断呢?这就要联想到刚才我提到过的李商隐的两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了。春天来了,东风和轻雷把万物都惊醒了,把你隐藏在心底的那一份感情也惊醒了,那是你的一份春心的萌动,是一种对爱情的向往。所以李商隐那首诗接下来说,“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贾氏窥帘是因为她看到韩寿的青年英俊和美貌,所以发生了爱情;宓妃留下一个枕头送给魏王曹植,那是因为她倾慕曹植的才华——当然这只是传说中的故事,说的也是爱情。是春天的到来把你的感情唤醒了,才引起你去追求爱情。可是李商隐最后说,你追求爱情的结果是什么,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也就是张惠言说的“肠断江南春思”了。所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望江南》),江南春色是温柔美丽而且多情的,你有了一种对春天追求的愿望,当然是好的,可是你追求的结果呢?是“肠断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你的追求落空了,你的春情像梦一样过去了,它所残存的就只有留在天边将要消失的往事和前尘,所剩下的就只有你回忆之中的往日了。
所以,你何必再想春天呢?春天对你没有好处,它只是使你的心绪缭乱,而你的追求却都落空了。因此他说,我现在觉悟了,不再向外追求了,我是“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银蒜”,是用银子做的一个形状像蒜的东西,有一定的重量,把它压在帘子上,帘子就不会被风吹起来。他说,我遇到了春天,我看到了蝴蝶的飞来,游丝飞絮点在了我的玉钗之上,我有过江南的春思,可是我最后得到的呢,只有失望与回忆。所以他说我现在不要春天了,我用银蒜把我的帘子压住,不让游丝飞絮进来了。你不是说外面有万紫千红的花吗?我现在是“花影任徘徊”,任凭你万花弄影在外面徘徊,我放下帘子,再也不让你进来。人生,是有这种时候的。人们常常对青春对享乐有一种盲目的追求,而这追求又常常会得到一个落空的、被伤害的下场。你只有经历过了这样一个阶段,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你才会明白:如果你只有对外的追求,如果你失去你自己,那么你纵然得到了某种欢乐那也是短暂的。所以你现在就觉悟了,就不再向外追求了,任凭那蝴蝶在外飞舞,花影在外徘徊。所以你看张惠言的这些转折:他刚才说“疏帘卷春晓”,把帘子卷起来了;现在他“银蒜且深压”,把帘子又放下了;而接下来呢,“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又把帘子卷起来了。这真是很曲折很微妙的一种感情的意境。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第一次卷帘子,看到的是蝴蝶,是游丝飞絮,所以惹起他的江南春思;那么现在他又一次卷起了帘子,迎接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种人生境界。现在放进来的是什么?不再是那万紫千红,不再是那游丝飞絮,而是天上的一轮皎洁的明月。苏东坡有一首诗说,“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就是天上的星星流动的样子。天上星星的方位都转变了,已经是深夜的三更天了,暴雨狂风终于都过去了,雨住了,风停了,云彩散开了,月亮出来了。那大自然中的明月需要什么人的点缀吗?需要什么人的夸奖吗?它不需要,因为它本身就是光明磊落和澄澈净洁的。所以,“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是你自己敞开了你的心,迎进来了天上的明月。刚才第一次卷起疏帘所得到的那一番景象是属于外在的,外在的繁华对你的诱惑和冲击会使你迷失。现在则不同了,是你自己心里边有一轮明月升起来了,这是一种新的境界。
“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这个“属”不念shǔ,念zhǔ,在这里意思是拿着酒杯敬给天上的明月,李太白不是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吗?接下来他还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月下独酌》)。所以张惠言说是“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什么叫做“流影”呢?这张惠言,他虽然讲的是关于学道,但写得真是美妙,真是多情!因为这是用了李商隐《燕台诗》里的一句“桂宫流影光难取”。月亮里不是有桂花吗,所以是“桂宫”,也就是指月亮。月亮的光影是你掌握不住的,所以说“难取”。李商隐还说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嫦娥偷了灵药就成了神仙,但她在太空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伴侣,只有下面的“碧海”与上面的“青天”。难道嫦娥她不想有一个伴侣吗?难道月亮在空中孤独地漂泊了这么久,都不愿意投在一个人的怀抱之中吗?那现在张惠言就说,我要敬明月一杯酒,然后我就对月起舞。我要问月亮:如果你要投入,投入到什么人的怀抱里?冯延巳《抛球乐》说“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我款款地举起金杯要敬一杯酒,但是在座诸人谁值得我把这杯酒敬给他呢?而明月,她会投入到谁的怀抱里?如果你没有像明月一样的“天容海色本澄清”的一颗心,月亮会投进你的怀抱吗?所以,这真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番境界了。它不再是那种缭乱的春情,而是一种光明的、任真的、“天容海色本澄清”的觉悟了。
“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如果你在人生中达到了这样一个境界;如果你果然看到了“天容海色本澄清”的明月,而且明月也果然流影到你的怀中;如果你跟明月有了“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的这样一番交往,那就是李太白所说的“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了。李白说,我所结交的和我所期待的,是那云汉之间的光明的明月,我和它结成了永远的朋友。那么,当你有了这样的一个朋友,有了这样的一番境界,则世界上那一切的得失、一切的利害、一切的荣辱、一切的计较,还算得了什么呢?你还会和莺燕去竞逐繁华吗?所以现在你是“莺燕不相猜”,那些莺莺燕燕的事情就都与你不相干了。你看,这是多么美妙的一种境界!
可是他把话又说回来了,说是“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能够达到刚才所说的那样一种境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看那很多人,有悲观的,有自杀的,什么原因呢?无外乎这个人不欣赏我,那个人不任用我,都是失落。失落之后怎么样?失落之后就是凭阑,“凭阑”,都是有所期待的。你靠在阑杆上向外望,那是一种向外的追求。所以《古诗十九首》说,“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诗中那个女子就是向外追求的,你看她的行为,都是在炫耀在显露,在等着大家去欣赏。可是《古诗十九首》里还有一首说是“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诗中这个女子始终没有出现,她并不等待大家欣赏,因为她的价值并不建立在别人的欣赏上。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表现在什么地方?在你穿的衣服上吗?在你戴的耳环项链上吗?在你开的车子上吗?在你住的房子上吗?为什么有的人有了车子有了房子,什么都有了还要自杀呢?所以说,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在你自己而不在别人。当你有了“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的境界的时候,你就不会老是倚在阑杆上等待和盼望着别人。等待别人是一种外在的追求,如果你“凭阑久”就怎么样?你就会“重露湿苍苔”。“重露湿苍苔”是什么意思?这里边隐含了一个《诗经》上的典故。《诗经·召南》里边有一首诗叫《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畏行多露。”说一个女子不愿意夜晚出去幽会,她说:我怕露水把我的衣服打湿了。露水把衣服打湿了,代表的是一种外在的沾染和污秽。另外孔子也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愠”,是生气不高兴,因为你觉得人家都不理解你,都不认识你的价值。孔子还说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想很快地打出个“知名度”来。可是你所追求的那都是外表,你对你自己有一个真正的反省吗?你不能老是向外界去炫耀,你不要老是向外面去追寻,如果你老是那样做,总有一天外界的露水就会把你给打湿了、玷污了。所以是“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下面是第四首: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是叹光阴之流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李太白说“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拟古》),李义山说“从来系日乏长绳,水逝云回恨不胜”(《谒山》),他们都埋怨从来就没有一根绳子能够把太阳系住,而时间像流水一样东去后就不再西流。那真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前边说了那么多人生的持守,可是人生所必须面对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年命的无常!不管你怎么样,就算你学道有成,有了儒家的修养和品德,那又怎么样呢?年命之短暂无常,是每个人都改变不了的。所以他说:“竭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既然人生一切向外的追求都是落空的,所有的身外之事都是不能常保的,那么你真正应该后悔的是什么呢?是“不读十年书”,也就是你有没有完成你自己。儒家讲究“进德修业”,那也是讲你自己要不断地进步来完成你自己。“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光阴流逝得迅速,东风把万物吹生了,然后又吹零落了,当东风吹走春天的时候,你放眼望去,那千里之遥都是一片平芜。“枫江兰径”,出于《楚辞·招魂》,说是“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又说“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春天的时候草木繁荣了,道路上生长的都是皋兰香草,深湛的江水边长满了枫树,而你所期待的你所远望的都没有来。接下来他说,“寂寞斜阳外,眇眇正愁予”,这里又用了《楚辞·九歌·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及“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九歌》都是祭神的歌,是那些巫神之间的交往,湘夫人是湘水上的神仙,她将要从北岸的水边降落下来。“眇眇”,有一种极目远望而不可得见的感觉;“斜阳外”,则由“佳期夕张”而来。所期待的人本应在日夕时到来,但却极目远望而不可得见,所以是“寂寞斜阳外,眇眇正愁予”。
人生是如此之短促,在“寂寞斜阳”的时候你在等待一个人,也就是说,在年命将要消失的时候你有一个期待和盼望。你盼望的是什么?你期待的是什么?他说:“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人生一世不过百年,而百年光阴斯须之间就过去了。“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古人要追求不朽,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但是杜甫《梦李白》的两句诗说得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你就是不朽,留下万世的声名,可是你自己也早就化成灰土了。所以,儒家的修养还不是只教你赢得千年万世的声名,儒家的修养就在当前,就在眼下,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这就是孔子为什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原因了。《庄子》里面有一个寓言说,“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列子可以驾着风在天上飞行,这么缥缈,这么悠游,当然很好啊。可是庄子说,虽然如此,但是他“犹有所待者也”。因为你要等待风,风来了你才能飞,风要是不来,你还飞不飞呢?所以什么是“德”?韩愈的《原道》说,“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是你自己内心要有,而不是依赖那些外在的东西。西方有一位人本主义哲学家叫马斯洛,他用过一个词语Self-actualization,也就是“自我的实现”。他说人生有种种的需求,比如生存的需求、安全的需求、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可是人的最高层次的需求是自我实现的需求。当你有了Self-actualization——自我实现的时候,其他那些需求就变得不重要了。为什么陶渊明宁肯去躬耕也不去做官?因为他是“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他自己有他自己内心的一份安然的持守,因此对生活上的一些事情并不在乎。所以,只有你达到“足乎己无待于外”这种境界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所追求过的某些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是学道有得的一种境界,张惠言的好处就是把它写在小词里面了,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这个境界了,那么一夜之间,不用外边的春天,你的院子里面自然就生机洋溢,自然就长满了美丽的花草,整个的天地就都来到你的院子里面了。所以中国古人说,“为天地立心”(张载《张子全书·近思录拾遗》),说“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说“与天地以合其德”(《周易·乾·文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象辞》),那都是见道之言。而张惠言说的却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他完全是用美感的直观把自我提升到与天地合德的意境,这是很难得的。
“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说你应该好好地保持和爱护你心中的这一片春天。因为不但外面的一切繁华很快就会消失,就是你内心的春天如果你不好好地保持也很快就会消失。不要等到哪天子规叫了,春天也就走了。“子规”是杜鹃鸟,也就是屈原《离骚》中“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那个“鹈”。当然了,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持你内心中的这一片美好的春天,可是你怎么样得到这“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的春天呢?他的最后一首之中就有一个答复:
长镵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缪钺先生写过一篇《宋词与理学家》,说在宋代理学家中,作诗出色的尚有其人,作词出色的几乎没有。事实正是如此,而且自有小词以来,从五代的温、韦,到两宋这些大家,又有谁能够把义理写出这么美妙的小词来?所以清代词学家谭献说张惠言的这五首《水调歌头》是“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倚声家”就是词人,他说从来都没有词人能够把儒家的胸襟学问和道德修养写成这么美丽的小词!
这第五首是一个结尾,讨论的是你怎么样得到你内心的春天。他说:“长镵白木柄,劚破一庭寒。”这里用了杜甫的诗,杜甫当年从秦州到同谷,在寒冷的冬天度过了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写过《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中第一首歌的开头就是“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当年杜甫带着他的全家来到同谷县,没有房子住,住在一个山洞里;没有东西吃,他就拿一把长镵到雪地里去挖寻那些草根之类的植物充饥。“长镵”,就是我们铲东西的铲子,他这把铲子有一个白木的木柄。——现在我还要简单说一下古人怎样用典故。张惠言在他的这五首词里边就用过不少的典故,比如刚才我讲过《庄子》里那个“气吞云梦”的典故,在用这个典故的时候,词中的意思是跟这个典故有关的。在《庄子》里边,这个典故的本意是说人的胸襟之大,大到可以把八九个楚国的云梦湖吞入胸中,都不觉得喉咙有一点不舒服。那么张惠言的“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用的就是庄子这个典故的原意。这是一种用典。可是现在这个“长镵白木柄”出于杜甫的诗“长镵长镵白木柄”,张惠言用的基本上就是杜诗的原句。这个只是“用句”,还不能算是“用典”。用句可以和原来那个典故的意思毫不相干,用典时你的作品的内容就要与那个典故有关系了。现在张惠言他只是要说:你内心春天的到来,那不是我平白可以给你的。你要自己努力去找出那个春天,不能够等待别人白白送你一个春天。那么,你怎样找到你的春天?他用了一个比喻,说你要用一把“长镵白木柄”铲子,来“劚破一庭寒”。“劚”是挖掘,你的整个院子都是寒冷荒凉的,要想让你的本来荒寒的院子里开出美丽的花朵,就要靠你自己努力劳动来把那一庭的寒冷“劚破”,才能种下美丽的种子。但是他为什么用杜甫的这句“长镵白木柄”呢?这跟杜甫当年在穷山荒谷的艰苦生活并无关系。你要知道,如果你说我拿着铲子挖地,这个用到诗词里面,就显得生硬、不雅。所以古人写诗词讲究“无一字无来历”,这是为了要让熟悉传统文化的读者比较容易接受。当你要找一个非常朴素的字眼来写铲子的时候,在中国古代诗词里面谁写的铲子最朴素?是杜甫啊!所以这“长镵白木柄”,就“劚破一庭寒”,你就用这把长镵自己动手在你的院子里播种你的春天了。
果然,你种的植物长起来了:“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你把你自己种出来的小花小草珍重爱惜地放在一个盆子里,摆在你自己的窗前。“生绿”这两个字写得真美,充满了活力。虽然只有三枝两枝,但是它是活泼的、新鲜的、有生命的,是你自己种出来的。你把它摆在哪里?“位置”,是要给它选择一个好地方,于是我就把它摆在了我每天抬眼就可以看见的小窗前了。“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说得真好。杜甫也曾写过种花:“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我要种竹子,就要种出一片最茂盛的竹子,要让它“交加翠”;我要栽桃,就要使桃树开出最美的花朵,要让它“烂漫红”。多么饱满!多么有力量!“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也是如此,你看他用了两个偶句一个单句,“花颜”与“草心”相对,“四面”与“千朵”相对,“颜”与“心”都是拟人的,那芳颜无处不在,那芳心蕴涵无穷。“向我”,写得多么亲密,是我自己种出来的春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你不用说那些名贵的花草,那是人家种的不属于我,而这“三枝两枝”虽然并不名贵,但那是我自己亲手种的,是我用我的长镵砍破了一庭荒寒而种出来的如此鲜活的草木,所以是“生意总欣然”。
但你只是种出来还不行,你还要维护它啊。张惠言写出了我们人生的各种经历与体验:“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花草和植物既然生出来了,它就必须要学会忍耐和承受世间的风雨,哪里有花草不经过风雨的?李后主不是说“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吗?从早到晚,有多少风雨的损伤,有多少烟雾的迷茫?同样,在你的人生经历之中,你承受过多少痛苦,经历过多少考验,遭受过多少磨炼?你要都经受过了,要在那风雨烟霭之中度过来了,你才可以成熟。所以你不要埋怨也不要害怕,孟子说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有生命,就要经受这些苦难的。我对于那些大学的学生和老师自杀的事件觉得非常可惜,你上了大学所学何事?难道连这一点风雨都不能经受?所以“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人生就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是苦难使你成长的。我以前曾读过一本法朗士的小说叫作《红百合》,这位作者可能比较看不起我们妇女,他说如果一个女性一生连一场大病都没得过,那她一定是最浅薄的人。他的意思其实是说:是苦难才使人成熟和成长,如果你一辈子都没有过一次承受苦难的机会,那么你就难免浅薄了。因此张惠言说,“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就是它们给了你生命,同时也是它们断送了你的流年。你的人生是这样完成的,但你的人生也是这样消逝的。
那么我们能不能逃避呢?“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诛茅”,出于屈原《卜居》的“宁诛除草茅以力耕”,意思是把荒草砍掉来种田,也就是说他要隐居了。后来庾信《哀江南赋》说“诛茅宋玉之宅”,那是叙述他的祖先如何在江南卜居。那么,“诛茅江上”就是说,我不能承受这些世间的打击了,人世间都是苦难的、污秽的,人世间有这么多诡诈和欺骗,我不在世间居住了,我现在要隐居了。可是孔子也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逃避,那不是面对人生的办法,你逃避了人生,逃避了生活,你的生命就枯干了。所以是“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放弃入世的理想,孤独地离群索居,那绝不是儒家对待人生的办法。你应该勇敢地面对一切,承受它的“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成就你自己,找到你自己的春天。因此,张惠言给学生写了这五首词。“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他说我现在作了五首词,我和你歌唱了这五首词,歌罢之后我们相对再喝一杯酒,让我们好好地享受这个春天吧。这也就是他的第二首《水调歌头》结尾所说的“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的意思。
我们今天有这么好的讲堂,有这么好的灯光,我面对这么多爱好诗词的朋友和同学,让我们也一起把这美好的一刻掌握住,不要让它白白地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