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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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黄扬《唐人唐诗》小札之六
在《唐人唐诗》中,对于杨炯,黄扬评价他“杨炯诗金玉相映,圣魔叠出,往往炫人眼目,不甚亲切”。有其不依旁人的独到见解。
杨炯有一首《从军行》可称代表作,全诗如下: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此诗历来赏析者众,论者多有美言,窃以为实至名归。此诗确是大气,苍劲,慷慨,豪迈,沉雄,有力度,可以说,有开大唐边塞诗风先河之功。在初唐诗中算是颇有建树的,也确能奠其稳坐“初唐四杰”第二把交椅。
由于唐代的疆域以及特殊的边塞关系,这时候广大士子,都拥有一个平等或相对公平的环境与竞争平台,就是“出将入相”的晋升方式。出将入相,报效祖国是这一时期大唐音声的主旋律,也是广大士子的“中国梦·人生之梦”。言为心声,边塞诗应运而生,报效家国,实现梦想的主题,便体现在这一时期的作品里。大唐诗国,大唐风度,因此增添了些许铁血硬度。
具有强烈强国之梦,建功立业色彩的大唐边塞诗,是唐诗特有的审美标签,具有独特而厚重的美学价值,其对时代与历史,对文学与现实的影响更是深远。在这方面上,作为初唐诗人,杨炯不仅在诗歌的形式上,而且在诗歌的内核上,都有较大的贡献。
然而,据传杨炯对初唐四杰的排位“王杨卢骆”颇有微词,即“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依我看,“愧在卢前”,倒也未必。卢,即卢照邻。照邻其诗,总的来说,体物赋诗,洋洋洒洒,形似则似矣,然未脱六朝之气,脂粉颇浓,神韵不足,内蕴未深。这应是当时所处社会环境使然,且卢又比杨早生了十几年。如果杨有哪一处不如前边的卢,那就是年龄了。杨生于650年左右,卢则生于632年。或许是杨炯出于对年长的卢照邻的尊重,真正的心声未必如此,也未可知。我倒是觉得排在卢前,是应该的,可以心安理得的。
至于说杨炯对被排在王勃的后面感到羞耻,所谓“耻居王后”,我就不认同了。这其中有没有人品或者地位或者纯粹诗歌成就的原因,就很难说,我甚至认为“同时相轻”或也有其可能。勃曾因戏作《檄英王鸡》文,被高宗怒逐出府。因擅杀官奴当诛,遇赦除名,连其父亦受累贬为交趾令。勃才华早露,行事也多有挟少年盛气。从这点上看,勃的政治命运要比杨炯坎坷得多,其行为也多有异于常人之处,受到的“迫害”也更为深酷。也许杨炯不齿于与王勃并排正出于此,何况两人又是同龄。同时相轻者,不乏其人。
黄扬在《唐人唐诗》中对王勃的评价是注以深情、泼以重墨的,其属意之重,褒贬笔力俱在其中。在此不妨照录:“王勃送别诗往往有往无返,然自有至情。如此诗(《别薛华》“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笔者注)颈颔二联,虽足不出户者读之也不免愀然。勃以少年天才,追陪诸王斗鸡走狗,偶一好奇戏笔檄英王鸡,竟致极权摧抑,终至流离漂溺,其遭逢可伤也。《滕王阁序》为最后留笔,文采映带间深寄感慨,其辛酸可知也。《杜少府之任蜀州》最广为传诵,二十六年人生,文名千古,其光彩不可没也。”黄扬一空依傍的评点,厚道温敦又语挟风雷,微言大义,甚得我心。
其他诗作且不说,单说《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亲和、人性、气质、韵味,一个十几二十岁青少年,居然能说出这至真至纯至善至性之语,可知道温暖了多少天涯孤子、旅途浪客、无家游子、失路之士、落拓亡命之徒,温暖了自此之下的多少异代同人之心?以此,人们坚信,只要有人类在,这样的诗心人性就不会停歇,就断不了源源不断发出温暖的信息,这是诗歌的生命,诗人安身立命之所在,是诗歌的光源。请问,从古到今,又有多少号称诗人的写过多少的诗句,能发出过像这样穿越宇宙穿越维度的人性之言温暖诗心的?
古人认为,人之初,性本善。赤子之心,本来就是美好的,就是至纯至净至真至性的。王国维曾评价李煜是赤子,言其词为赤子之作。在这里,我要借大师王国维的话来赞美早李煜几百年的王勃,更是赤子。就因为他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位一千多年前的先哲这温暖信息,对世道人心的温润。这就是王勃的贡献,以他远远未到而立之年的短短生命,迸发出来的巨大能量告诉我们,文学(诗歌)必须是人性的,温暖的。
文学是什么?我们无法界定文学一定是什么,但我们必须清楚,文学绝不仅仅是用来唱赞歌,也绝不仅仅用来无病呻吟,也绝非只用来哭诉自己的不幸,或者炫耀自己浅薄的幸福。它,必须有深入骨髓的体认,必须有悲悯的情怀,必须有终极的忧患,必须有温暖人心的力量,必须有黑暗中让人看到光的希望。
而王勃所创造的文学(诗歌),无疑具备了这一点。这方面,在唐代初期的诗人中,除了王勃,或许只有陈子昂也能算是其中一位。而晚唐的李商隐稍微可算。这就是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温暖与阔达,这就是王勃“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的体认与悲悯。不管命途有多乖舛,不管生命有多无奈,都要心存希望,都不能放弃,更不能沉沦堕落。近百年后,在杜甫的《登高》上,那种“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悲苦无告的体认,我们有幸触摸到王勃“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的同频共振。这惊喜肯定是王勃自己没有想到的。
20190815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