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刀——评徐则臣的《镜子与刀》(一次学年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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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
《镜子与刀》这部小说的名字会让人想到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菊代表雅,刀代表武,它们统一于日本的民族性中。而镜子与刀却是这部小说里的两个主要意象,在这里,它们的内核统一于光,镜子是有光,予光,它嬉戏、挑逗、指引。另一个却是刀光,虽然一开始,它只是作为玩物出现,可刀的本性就是坚硬、锋利、血腥,阳光下的刀光,锋刃毕现。
小说的故事其实特别简单:穆鱼因失声需要治疗,而被囚于家里,百无聊奈中,发现了九果,两人便用镜子与刀来返照阳光,相互嬉戏,建立了微妙的友谊。但有一天,穆鱼却发现九果的父亲在外寻欢,便用镜子来指引九果,让他也发现了这一秘密。最终,九果用刀子捅死了父亲,驾船带着母亲离去了,而穆鱼也在同时恢复了语言能力。
这部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道德层面,故事中的道德因素不过是作者布局需要和诗意想象的衍生物而已,在这部小说里,真正重要的是镜与刀这两个意象的本身,穆鱼和九果的交流很特别,没有一句话,而只有镜与刀的对接,光在期间折返,成为午后的日光斑。作者用着水一般的笔触在小说中游走漫流,让它们在各种情境中遇合和出现,与各种风物描写结合在一起,来品赏和把玩其间所浸透的心理感觉与叙述快感。比如,有一段对于镜子的描写是这样的:
“穆鱼就把椭圆的阳光对准了他的嘴,嘴没有感觉。又照他的眼。他动了,摇了摇头。穆鱼的兴趣就转移到了他的两只眼。不仅照着,还不停地晃动,他觉得自己是在用一个透明光亮的手去摸光头的眼。光头猛地摇了几下头,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疑惑地看看四周。穆鱼赶紧收起镜子。”
在这里,镜子成为一个调皮的探寻者和挑逗者,带着好奇与和善,在探寻着交流的对象。显得清澈而温暖:“是在用一个透明光亮的手去摸光头的眼。”而刀呢?虽然同为玩物,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不断出现在嬉戏中,暴露着越来越重的寒光:
“一个人常到青石板路上玩,正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找准太阳的位置,一道强光就送到了穆鱼那儿。因为不断地被阳光清洗,穆鱼觉得九果的刀越来越亮,光也越来越凉,落到皮肤上如同清凉的刀刃。
一把作为玩物的刀,在穆鱼心里,却感到不寒而栗,他凭直觉感受到了刀的本质,玩物只是一种伪装的名称,一把刀不会跟一面镜子混同,刀光与镜光更是不容混淆。那把刀每每被举起时,便会滤掉光线的柔钝,让它变得冰冷,锋利。
而且小说中一再出现花街的夜景,那种暧昧与欲望本身就有一种美,你可以勉为其难地说它是用以对比儿童的单纯,也可以说它和那些一次次写到的槐花,都转化成了一种气息和氛围,扑朔深醇,直接浸入了读者的心肺。
故事一开头,主人公穆鱼就处于一种失语状态,这样,便会在小说中带来三重功效:第一,有利于特定情节的展开,失语也许并无深意,它只不过是小说家设定的情境,为一切的展开找到由头和起点。正是因为失语,穆鱼才会被囚于自家的楼上,才会发现九果,才会乐此不疲的与之嬉戏。在这里,首先是空间的阻隔和斥力,然后才有着两个人内心的吸力。另外一方面,穆鱼因此才会发现九果父亲的寻欢,并为最后的弑父埋下了伏笔。
其实说到底,挂在背景中的剑都是为了后来的出鞘,这种设定在结尾显现了它的最后一个目的:穆鱼的失声是为了在某一刻,让声音破口而出,见证内心的企盼。
第二、叙述学的意义,穆鱼失语被囚的同时,他也获得了一种相对开阔的视野(虽然不过两层楼高),以一副君临的姿态俯览一切,而这对于小说叙述学来讲,则意味着他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和类似于某个层面叙述者的角色。
第三、由于语言的暂时退隐,镜与刀的登场,使得意义的传达有了更大的视觉性、直观性和模糊性。在光的普照与转达下,镜与刀不再仅仅意味着两种物件,它们共同参与了意义传达和感受的内蕴。镜子的透彻轻灵、光性与刀性在这里始终被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事件都是在阳光中进行的,镜与刀从未没于黑暗,这既是一种情节设置的需要,也给小说带来一种明媚的意味。
小说里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口诀:天灵灵,地灵灵,大鱼小鱼现原形,它其实源于仙姑奶奶的一段咒语:天灵灵,地灵灵,大鬼小鬼现原形。穆鱼心里看不到大鬼和小鬼,所以用鱼替代了它们。装神弄鬼的咒语在这里变成了游戏的口诀。当穆鱼拿着镜子念叨时,他其实和仙姑奶奶一样,也创造了自己的咒语与仪式,临着水岸,倚着高点,在光的照耀下,其间人事的大鱼小鱼都被发现,所以那面镜子才不止于嬉戏,而在后面变成了指引。
其实,这不只是镜与刀的故事,还跟水有关,九果的一家是从水上漂流而来,在这个水乡展开了故事。而承载他们的运河难觅源头,没有结尾,它不像海一样广博,却如同我们的时间一般,在这种无头无尾的存在中曲折悠长,弥漫着一种安静的气质:
“一点动静都没有,石码头还是石码头,运河还是运河。有人在石阶上湿漉漉地走,有船在靠岸和离开,更多的船从运河上经过,摇桨的看起来好像原地不动,只有机动船才拖着大辫子一样的黑烟突突突驶过水面。”
这种水的气质,弥漫到整部小说里:柔软、顺滑、沉静。男孩九果就是一个怯弱如水的男孩,他有一个失常的母亲,爱笑,很美好。又有一个像牲口般能干、凶悍、欲望强盛的父亲(这种父亲形象在中国当代小说中很具有典型性)。在父亲一次次的暴打母亲时,他不敢有任何表现,甚至不敢靠近。当内心的悲愤袭来时,他只敢跳入水中,在水中隐藏,让安然之水来弥补内心的裂痕。但到了最后,图穷而匕首见,我们发现了这个男孩的隐忍和内心的力量,看到了水下的刀锋,他其实是水性与刀性的融合体:
“九果像只猫趴在墙头上,拱着背……九果一侧身落到了墙下……时间很短,短得他想都没想清楚九果可能会干什么,九果就重新出现在墙头上。他只是看见九果在太阳底下扬了一下手中的东西,发出的分明是红光,鲜红艳丽,如同过年时漂亮的红焰火。穆鱼觉得头脑转得缓慢,他想不出来那焰火一样红的东西是什么……九果已经过了墙,跳到了花街上,像过去一样向石码头狂奔。那一闪一闪的红。”
在这里,九果弑父的情节带有一种残酷的美感,穆鱼用镜子牵引着他发现了父亲的不忠,而他依然刀子来回应,只不过这一次,刀显露了它的本性,回答出一片殷红。这一表述背后隐藏着的残酷事件在作者笔下,得到了收敛从容的表达,嗜血的刀锋变得艳丽,华美,残酷的直接表述被替换成了一种美感的凝视。
在最后,九果驾着船,屈身向前,带着母亲离开了。但他已发生了转变,来时,他是一个不经世的小男孩,走时,却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于成人世界中欲望的洗涤。他和母亲自水中来,又消失在水中。水化解了这个难以收场的故事,这些美好的人物常会像梦境一样,变得不知所终。
此外,在这部小说里,作者还采用了一种视觉化的镜头语言:
“穆鱼舞动镜子,阳光像手电筒一样照到鱼干上。然后是树、石码头、运河、船、来往的人,然后照到一条泊在岸边的巨大的乌篷船。”
这段描写像一个镜头的缓慢扫动,在这类缓慢的转移中,如果我们删除在其中的形容词,将物还原为物,然后将叙述语言变慢,那么伴随着视线的同步缓慢,就会取得一种类似于凝视的效果,在这种凝视中,所观之物将会变得有意味起来。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仙姑奶奶的出现,很多小说中都有此类人物出现,他们带着鬼魅的狰狞与玄秘,通达鬼神,直接抵至未来,然后返身道破世事的秘密。小说家不惜破坏故事某些悬念的做法,反而让人心迷于这种神异和揭底的奇妙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