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在《散文百家》的文章
称谓是一部时间简史 /
于燕青
屋内弥漫着阴霾午后特有的静,致密的倦慵的静。电控门铃忽然响起,一身绿色的配送员闯了进来,客厅像一碗被搅动起来的水,那棵巴西铁树阔长的叶与那盆凤尾松颤动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植物蓬勃绿色的另一种涵义。巴西铁树刚刚开出三两簇白色的小花,让人联想到一些阴柔的词,凤尾松好久没有修剪,乱发一般地匝挲着。配送员他那一身草绿色迷彩服,似乎与那些盆栽植物密谋好了:蓬勃的绿色只为揭示出我的衰微与不鲜活,揭示出一个行将退休老女人活着的不鲜活。
便捷的网上购书给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带来了福音,送到家门口,且比书店更便宜的。“于女士!你的包裹到了……”配送员在按响电门的那一刻大声喊叫着,那样地理直气壮,好像这个称呼是他安在我身上的。其实是我自己安在我身上的,但我还是愣怔了一下才答应,我的思维像被囚禁在那三个字里了。从网上购书,下拉菜单上的地址、电话号码等等都是需要填写的,我轻车熟路地填上了。在收货人一栏,我犹豫了一下,生涩地打上“于女士”三个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起这三个干巴巴的字来,这灵感绝非来自庄严大堂上那祝辞中“女士们、先生们……”的开场白。“女士们”与“女士”是不同的,在它以复数的方式呈现时,是尊贵与端庄的;而此时落单与我的头上,它是那么的模糊与空洞,像从蛛网和尘埃覆盖中露出来的东西。写下这个词,我是绝望的,一种对于光阴的不可逆的绝望。除此之外,我还能写出什么呢?我忽然想起牙买加.琴凯德说过的:“她是一位女士,我是一个女人,这种不同对于她是很重要的。”我沉浸在这段话里,是的,这太重要了,太不一样了,让我感觉“女士”不包括在“女人”之内,“女人”是有血有肉,活色生香的,更不似“女子”这形而上的美词。我明白了,“女士”只是“女人”的遗迹,中性的,残山剩水的意味。
我在签收单据上签下我的名字,配送员茫然地看了看我。是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茫然,因为我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是一条被截断的,没有源头的河流;一条逐渐枯干了的,只留下河床的淤泥与垃圾的河流。
可我的同事还在一如既往地称呼我为“小于”,在他们的眼里,我和我的20岁、30岁永远连在一起,他们是我一大段生命河流的见证人,那些过往的影像依然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如一条可见源头的水流依然充足清澈的河。尽管我一天天地变老,已经从蝴蝶变回毛毛虫,可他们总是固执地记住蝴蝶的样子。我对他们说出我现在的年龄,他们反倒要惊诧,好像真相反倒是一件荒唐的事。当然,我到饭店酒家,服务员依然会甜甜地称我为“小姐”,那是人家礼貌到夸张罢了。
似乎什么都老去了,只有声音还年轻着,是的,我的声音还没有老,但这有点麻烦。几天前我给另一家快递公司打电话,收货员在电话里称呼我“于小姐”。这称呼让我很不自在。我知道一定是我电话里的声音误导了他,我担心见了面会吓他一跳。不过他要是叫我一声“于大妈”什么的,我恐怕更不高兴的。“大姐”是最合适的称呼,这是一个尊称,不完全关乎年龄,可是南方人不太理解这个称呼,我就亲眼见过被一男孩称呼“大姐”的女孩,怒睁杏眼:“你以为你多年轻?!”我想,再老老就好了,人家就可以稳妥地称呼你大娘呀、奶奶呀什么的,你也就死心塌地认了。而在中年向晚年过渡的这个时期,合适的称呼实在太少了。
网上认识的一个小编也是称呼我“于小姐”的。他给我打来电话,说甚是挂念我的腿病,说要来看我,还给了我几个私密的编辑邮箱,让我非常感动。后来得知我既不是80后,也不是70后,遂绝尘而去不见踪影。我倒过意不去,好在那些个邮箱像一个个黑洞,任什么稿子投进去也是不见踪影的,让我有没占人家便宜的心安。
十六岁是女人一生中的准花季,连梦里都应该是暗香浮动的。可我的花季却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环境中度过的。那天,我们一行被敲锣打鼓地送往几十里开外的一个农场,开始了上山下乡的农村生活。我的母亲担忧我年龄太小,怕我承受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可我一点也不认为我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段唱腔“铁梅我年龄十七不算小......”总在提醒我不就比铁梅小一岁吗?总在提醒我到了可以献身的年龄。只是我从来没有遇见焚烧的大火,也就不能献身成为救火英雄,不能在昏迷的时候发出豪言壮语。也没有遇见阶级敌人搞破坏,农场里的那个地主就一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敢搞破坏。我们那样的一群革命青年硬是没有机会献身。那天我们几个女知青在一个寒冷的晚上,正哆哆嗦嗦地赶往好几里地之外去看一部苏联影片,路遇农场当地的一个中年农民,他是从后面追赶上来的,不知他要跟我们说什么,他来到我们面前,似乎是动了一番脑子,才拘谨称呼我们:“喂喂,你们这些青年妇女同志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就这个称谓,已让我们晴天霹雳。我们这样的一群花季女孩最多以为自己青年了,还没成熟到“妇女”这个称谓,于是一个个花容大怒。因为在我们印象中,只有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才被称为妇女。那时,在我们眼里,结婚、生孩子是不光彩的事。那还是初中的时候,一个年龄大我们好几岁的农村女孩被她父母逼着辍学出嫁。那时我们不但没有同情心,还在背后嘲笑她已经成为妇女了,嘲笑她马上就要大肚子了。后来农场里更多当地老农、小农们见了面都直呼我们“青年妇女同志”,我们也就知道这个称谓无可阻挡了,恨得我们咬牙切齿。
当时“小姐”这个称谓是与资产阶级有关的,不是古代的就是外国的,有“资产阶级小姐”之说,是最具贬义的,还专指当时那些不爱劳动的、思想落后的年轻女人。后来“小姐”在一些被红卫兵抄出来的禁书里被我们重新认识了,那些书被人偷了来私下里传阅,于是小姐的美让我们心跳不已,她们似乎都是“玉指纤如揉荑,肌肤腻于凝脂……”是那般的美好与高不可攀,古时的小姐还要出身高贵的女孩才能被称呼的。后来我还没来得及被称呼一声小姐,这称呼就变味了,又成了风尘女的代名词。
虽然“小姐”这称谓已被时代蒙上了羞辱的色彩,但它最直接呈现的就是年轻。年轻真好。那天我们楼下新开张了一家发廊,我去那里洗头。一个看上去很像“小姐”的女孩,正在反复地唱着:“伤心总是难免的”这句歌词。可我见她一点也不伤心的样子,却有着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炫耀和掩不住的自喜。她细长好看的手指夹着一只咖啡色的香烟,看去那样的轻佻。发廊里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小伙计,馋涎欲滴地望着她,以至于我千呼万唤要求洗头都没引起他的注意。那小姐确实太漂亮了,白皙、高挑,只是她不该唱歌,她那带点沙哑的男声与她的面容很不吻合。那小姐做好头发跨出门槛好一会儿了,小伙计还发楞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来给我洗头,出手很重,表情很硬,好像是我把那小姐打发走的。
想必我在他眼里是贾宝玉看污泥浊水的老妈子,在他眼里,道德的风尘是可以忍受的,只要足够年轻漂亮,而岁月的风尘是无论如何不能令他哪怕发一点慈悲。在他眼里,女人老了才污泥浊水,而再风尘再肮脏的年轻漂亮女性,也是水做的骨肉。他的这种贾宝玉情结很能代表中国男人的。是的,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女人,男人们是允许她学坏的,允许她酗酒,唱歌,叼着烟卷……
记得我33岁那年,还自以为年轻。一天在街上遇见大型商场开业,服务员殷勤地向我推荐一些款式的衣服,嘴里说着:“像你这样中年的应该穿……”我惊骇,我想既然被人轻易断定中年,那就是中年了吧。那时我开始给报刊写东西,全都是中年的味道。一位诗人吃惊地问:“你是提早做好进入中年的心理准备吗?”我同样吃惊,吃惊于他的眼神咋没看出我积攒了30多年的沧桑?奔45岁时,我们的中年概念忽然和国际接了轨,45岁才开始算中年,我的中年又得从头来过,路漫漫其修远呀。我看见落花流水阴魂不散,上聊天网站,喜欢“中年难过美人关”这个房间名。中年也能算美人?算是对我们这拨中年人的一点补偿吧,以此心祭。对于衰老我是恐惧的,我没有年轻的男子来对我说更爱你现在陪受摧残的容颜。
其实我一出生就老了,这就是称谓给我的暗示。我十二岁那年回老家探亲,被一个满脸秋风吹渭水的老汉称“大妹子”,一个看去60多岁的大妈,张开缺了牙的嘴叫了我一声:“大姑奶!”。还有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硬是做了我的孙子。尽管此前父亲提醒过我“咱家辈分高”这件事,可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严重的情形,我不知所措,我不愿做他们的奶奶,于是不管不顾地在我的“孙子”们面前大哭起来。
更要命的是我的乳名“大青”,这很让我自卑。那是个小家碧玉的年代,女孩子一律都叫小红、小玉、小丽什么的,我只感觉我老了,大青我就是一傻大黑粗的糟糠土妞。那时我最喜欢“小红”这个名字。“红”
听上去响亮,似娇花带露,即使深冬的胡同,唤一声“小红”也能飘起五月的花香。我们那群孩子里就有三个叫小红的,我羡慕她们的父母为她们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这也是受了那个年代政治的影响。我是个极易受暗示的人,叫这样的名字我又怎能长成一朵花?在小红、小玉、小丽这样姹紫嫣红的大花园里,我只能长成一棵草,一棵稗草。一部外国童话影片,说的是一个男孩受神灵启示,挽救垂死的女王,办法是为女王起一个新名字,并大声呼唤。后来我随父亲工作调动转了一次学。到新学校上课的第一天,我立即启用被忽略了的正名——燕青。我也渴望一个新生。
我的同学亚玲,一个农村姑娘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我们已经习惯了。像野地里那些司空见惯了的野菜花。后来亚玲到城里开茶叶店,就成了雅琳,亚玲知道如今改名字是一件难事,公安局难过关。于是就巧妙地利用了谐音,让“亚玲”呆在身份证上,名片上印着大红的“雅琳”二字。人也烫了大波浪,穿上高跟鞋,她是想借助所有的包装,包括称谓的包装来掩饰她的乡土本味。可我依然嗅到了野菜花香,而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的香。
小银是我医院的同事,小银说她怕黑,却偏偏被安排在医院最黑暗的地方——放射科。叫这样素洁高雅名字的女孩,似乎就应该活在银子发出光芒的地方,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方,那应该就是阿来所描述的土司官寨。X光是一些特殊的光线,能穿透肉身,亮出五脏六腑和骨头里的黑。有一天,小银自己也需要这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X光射线,来弄明白她的身体里是不是也藏匿着一些黑。当她在显像灯光前看到那张X光片子,她看到她肺部那片生长着的阴影,那么幽暗的一片阴影,用了一整个世界的黑,她立刻知道了这世界最漆黑的地方在哪里了,她的名字不能为她发出光芒,她病了。她的病本来也是寻常事,生老病死总要落在人的身上。那天轮到我值夜班,在食堂吃夜餐时,通点玄学的张医生神秘地对我们说,小银的病肺结核与她的名字有关,张医生是以姓名命理学,以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作依据的,张医生说五行即木火土金水,其中的“金”按属性属秋季,和肺与大肠有关。秋天是肃杀与凛烈的,小银的“银”字正好是金字偏旁,可又是银,自然没有力量抵御霸气的金,自然是肺与大肠要受其戕害。按这说法她得肺病也是命定的了,听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里是否也藏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后来我调离了医院,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传到小银耳朵里了,不知道她改没改名字。
过去的农村人喜欢叫个阿狗、阿猫、阿鼠,甚至牛屎这样的名字。农村人把名字起得这般草贱与敷衍,农村人有农村人自己的生命观,说是为了好养活。这些看起来轻贱如草芥的名字最显老庄哲学,那是避世的哲学,带着些自谦自嘲。在这方面,城里人没有乡下人那般韬光养晦,城里人的名字都起得那般张扬,不是气吞山河的王者就是金凤凰再世,像抢在命运答案前,暴露伤口一样。美,有时也是软肋,是伤口。
我确实看到过一种悖论,当年医院里那个叫“高美丽”的老护士,高美丽没有长成高美丽,我想起她的时候,印象中就是那个又矮又丑的老女人,如她自己所说:“我姓高却不高,我叫美丽却不美丽。”她说她的名字就是活生生的讽刺剧。因为她的这份自嘲倒也见出她的睿智与别样的魅力。
当代作家的名字最魔幻、最具美学观,离这个世界最远,应该说是笔名。古代文人大都规规矩矩地用着真名。再有就是那些网名了,早年的网聊还有些文化水,网聊文化也呈衰势,那天我忽然想上聊网去看看,一看吓一跳,一个50岁的竟起了个“为你变乖”
的名字,让人起鸡皮疙瘩,一个40多岁的女人叫“小甜甜”装嫩到无知,还有个60多岁的叫“老革命”无趣得让人背气,当然,这也不一定是他们的真实年龄,也许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网络本来就是个虚拟的地方。一个叫“明天回更好”的,我看不出“回”这个错别字有什么特别的蕴意,不同于那些刻意写错字的广告词,所以只能把他当文盲。于是想,才智平庸之辈就不要耍什么花拳绣腿了,就老老实实叫个张三、李四还更好。
一些作家常为起个什么笔名烦恼着,其实一旦写出了好作品,那名字也无所谓好听不好听,一个作家的名字只让人想到他的作品,一个好笔名只在刚出道的时候发挥作用,但也不一定吧。
一些女人,从她们对自己丈夫的称呼上,亦能看出世事人情。把丈夫称为“老头”的多半是年龄大的、传统的、不懂风情的女人。把丈夫称为“老公”的多半是年轻的、时尚的、懂风情的。据说“老公”一词来自古时妓女对太监的称呼,是私下里带有蔑视的称谓。可就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称呼,硬是被现代女性叫得风生水起,溢着幸福与甜蜜。看来女人们的娇娆很强势,不被那两个字的原生态所辖制,她们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而早先唤作小红的人,有两个已改了名字,文革早已过去了,“小红”这名字也时过境迁了。但我们还是称呼她们“小红”,我们已经叫了那么多年了,无法改口。看来,一个人的一生总要和一些东西捆绑在一起,无法脱身,比如称谓。称谓毕竟不能像一件衣服那样,想换就换。
一个人无论叫什么名字都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符号被用上几十年后,早已经褪去了字面上的原义,一笔一划也早注满了主人的气息,改不改都一个样了,叫玫瑰还是叫狗尾巴草都一个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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