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子、文卿第四次K书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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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左边的那双腿无端地比右边的那双腿长出一截,我感到了一种压迫,我想把自己的腿藏起来。此刻我们正坐在通往福州的大巴上,要去参加省文学院作家高研班。燕青是高个子,看着她的长腿,我叫起来:“你的腿怎么可以这样长?”她委屈地答:“腿太长了,有时坐在车上,座位太窄,腿都伸不直……”燕青说话时富有激情,肢体语言极为丰富,她的脸上写满对文学的爱,在这个羞于谈文学的年代,我喜欢敢于对文学说爱的人,而且这个人必须具有说爱的资格才行。
一些写作的女人,她们的丈夫以她们的写作为荣。而我的丈夫,当我捧出写作的果实,他无动于衷地看一眼,仿佛那是一块对他无足轻重的面包(他讨厌吃面包),他的眼睛马上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而实际上,我知道这是丈夫的一种遮蔽,当偶尔之时,他看到我的灵魂可能站得稍微比他高一些,他便喝斥一声:“下来!”我是一盆熊熊燃烧的火,丈夫总是充当水的角色。写作的女人一年里所做的努力,往往被别人概括成报告里的两三行字,当我激动或懊恼的时候,他总是说:“高兴就好了,干嘛要附加这么多东西?”我不知道燕青的丈夫是否深刻进入到燕青的灵魂里,或者是,当燕青带着词语一起在纸上飞翔,犹如精卫填海,疲惫不堪又带着劳动的愉悦,以及对劳动成果的期待,她创造,或停滞,她冒险,她滴着鲜血,她痛苦,她焦灼,她狂欢,所有这些灵魂隐秘的颤栗,她的丈夫都能丝丝洞察?或者是同我的丈夫一样,无动于衷?她的丈夫,开着车把她送到汽车站,并且将行李拎到汽车行李仓里。隔着车窗玻璃,她还冲着他喊出类似“汤还在灶台上炖着”的话语。这是一种静水深流的默契,而不是叮当作响的风铃之爱。他是否读过燕青的文字?他是否充分理解?
可能写作的女人都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渴望遭遇一个灵魂比她更宽广更深邃的男人,可以让她崇拜让她顺从于他的男人。然而,现实中的男人,不是用灵魂来折服写作的女人,而是用男权来折服女人:老婆,孩子哭了,你怎么管的?老婆,我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菜怎么还没上来?为了从生活里挤出一点写作的空间,甚至必须与家中的那个男人玩跷跷板的平衡游戏。因为写作的女人爱写作爱得发狂,无论肉身怎样匍匐于大地,她们的纸上燃烧着一场亘古不能寂灭的焰火,她们在星光下想象维纳斯女神的宴乐……她们是那样渴望离开。渴望到达。渴望离开日复一日的事物,渴望到达文学生活,那里暗流涌动,繁花葳蕤。那些经她们的大脑、她们的心、她们的眼睛分泌出的文字如此摇曳多姿。在不写字的男人那里,思想的交流是自觉的规避;而对于这种交流,往往是写作的女人本能的奢望。写作的女人总是试图让男人进入自己的文字世界里,从事实看来,企图让一颗灵魂透彻理解另一颗灵魂的愿望从来都是奢侈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明亮的白天和黑暗的夜晚。据我个人粗浅的了解,文卿生活中的白天较多。也许我对她了解不够深入,也许每个人都有他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但我了解的文卿,她的生活那么明亮,所以她的文字中也那样明亮,我印象中她小说中最恶毒的骂人的话就只是两个字“婊子”。假如你叫她替主人公再骂下去,估计她要眼泪汪汪。就如燕青所说,即使文卿说着“我扇你”这样的话时,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那样望着你,你会以为“我扇你”是一种赞美。她也许也曾经失望,但她悄悄地把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掩藏起来。而我,我更愿意在灰色地带停留并观察。我赞赏像陈希我这类恶狠狠的写作者。他们拿声誉冒险,宁愿在来自社会的重重怀疑之中,或者在少人理解的孤独之中,驰骋于小说的危险疆域。而叶红早早就知道温柔的文字是不够的,粗砺的文字更有力量。当高研班的同学叶红真诚地夸我的时候,倾听者如是说:“这是真正的友谊,因为一个人能得到同性的赞美是不容易的。”这是得到知己的欣喜。
很久前的一天,我和燕青、文卿三人在豪佳香牛排店里用完午餐,开始漫长的闲聊。冰红茶添了一杯又一杯,小妹的脸色开始发生了变化,我们的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但叙述的快乐很快冲淡了不安。这次闲聊,文卿讲了她曾经目睹的上访人的形象,燕青讲了一个看热闹的人冲着跳楼的人喊跳啊跳啊的情景,我把这两个细节写进小说《你的愤怒》里,即将发表在今年的《红豆》杂志上。三人行,不容乐观。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三角架会因为文卿时不时的缺席而坍塌。她的重心之前不在这里,她是一个乐于对家庭讲奉献的人,或者说,不是乐于奉献,而是一种家庭伦理、社会伦理养成的惯性,就像一只飞鸟习惯了她鸟巢的作息时间与方式。从福州回来,天下着雨,晚上十点多了,她的丈夫准时出现在雨中,接过她的包。这是文卿享受到的回报。我佩服文卿的巨大耐力,我厌烦家务琐事,日复一日的重复,犹如把一桶水倒入另一桶水,再把另一桶水倒回这一桶,这种惊人的重复对写作是一种巨大的侮辱与摧残。但人类是如此强韧,每日忍受着这种重复,并且津津乐道。我一直幻想着发明一种仙丹,吃一颗就可以一个月不用吃饭。我在生活中太过坚硬了,以致于有紧绷折断的危险。我试图让生活与创作的跷跷板重心偏移,可惜跷跷板那边的男人与孩子太过沉重。
高研班的班长西楼,是一个擅长跷跷游戏的人。西楼,驻颜有术,岁月似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二十多岁的女孩。上课时,我偷偷地打量着她呈给我的右轮廓,享受着她美貌带给我的愉悦。在这六天里,我们暂时远离了生活。就如西楼在她的诗集里《穿越白》所说:
“我们可以轻易坐在一首歌里”。
“今天,我宛如这朵花。一朵眺望远景的孤立的花。
我将伴随着灼热的旋律,慢慢地,一瓣一瓣地
打开,露出一个女人走向水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