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人真正的知音正是自己(转自叶子博客
(2011-11-11 00:22:11)分类: 于燕青纪实、评论、其他 |
燕青你好:
我之前没有全文读过《多余的话》,只听说过里面一句“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当时的直觉是瞿秋白对这个世界充满厌倦,毫无生的眷恋,否则他不会在生死关头谈无关紧要的风月。及至看了你发来的《多余的话》,我上网查了瞿秋白被捕的过程。当时提审瞿秋白的军法处处长吴淞涛说,他耐着性子反复审问瞿秋白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瞿秋白都不紧不慢地答复叫林祺祥,36岁,上海人,职业医生。吴说他有意长时间静默,静得提审室里五六个人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甚至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并不时观察瞿秋白的神色,只见瞿眼睛半合半闭,脸孔苍白消瘦,端坐的样子像一个打坐的和尚。 后来面对叛徒的当场指认,瞿秋白坦然一笑,从板凳上长身而起:既然这样,用不着这位好汉拿脑壳作保,我也就不用“冒混”了。以前的呈文、供述,算是作了一篇小说罢。
他还在狱中作了一首诗: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同;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至中山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止呻吟。秋白信步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桌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气。酒毕,徐步赴刑场,前后卫士护送,空间极为严肃。经过街衢之口,见一瞎眼乞丐,回首一顾,似有所感也。
走到长汀西门外的罗汉岭下,群山环抱,绿草萋萋。瞿秋白环视四周,远眺是苍翠峰峦,近处是山野田园,从容地对刽子手安静点头:“此地甚好。”
尔后,他盘腿而坐,含笑饮弹。
我再从《多余的话》中找出一些瞿秋白的心灵轨迹,他自述: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同我潜伏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没落的中国绅士阶级意识之中,有些这样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礼让、避免斗争……以致寄生虫式的隐士思想。(完全破产的绅士往往变成城市的波希美亚——高等游民,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说得实在些,是废物。我想,这两种意识在我内心里不断地斗争,也就侵蚀了我极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极勉强地用我所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理智来创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觉方法。可是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
因此,我更不必狂然费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经在青年时期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无从改变;同时,这思路却同非马克思主义的岐路交错着,再自由任意地走去,不知会跑到什麽地方去。——而最主要的是我没勇气再跑了,我根本没有精力在作政治的社会科学的思索了。
“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我相信,再过十年八年没有这一种知识分子了。燕青,我一想到我们就是这种文人,是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未免可叹可悲。
我向来没有为着自己的见解而奋斗的勇气,同时,也很久没有承认自己错误的勇气。当一种意见发表之后,看看没有有力的赞助,立刻就怀疑起来;但是,如果没有另外的意见来代替,那就只会照着这个自己也怀疑的意见做去。看见一种不大好的现象,或是不正确的见解,却没有人出来指摘,甚至其势汹汹的大家认为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始终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怀疑来。
雾里看花的隔膜的感觉,使人觉得异常地苦闷、寂寞和孤独,很想仔细地亲切地尝试一下实际生活的味道。
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一个躯壳。
燕青,人常说知己难求,可我一向认为清醒的人真正的知音正是自己。死亡是一场对生的最好的教育,在死亡面前,瞿秋白说出了自己与那个时代的大隔膜,让我们体会到他超常的苦闷、寂寞和孤独。
燕青,我一次次为人类的悲剧、个人的悲剧而震惊而颤栗。
《多余的话》应该就是我们星期六所讨论的高手出招飞花摘叶,绝望厌倦至从容,怪不得鲁迅引他为知己。我爱这样坦白带血的文字,瞿秋白是一个顶顶诚恳的人。谢谢你发来《多余的话》。握手。
叶子
2011.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