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病房载《福建文学》2010年第9期散文头题

分类: 于燕青散文 |
文 .电脑绘画 / 于燕青
其实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融入了这个空间,医生说我的膝关节由于多次损伤,已加速退化了。也就是说,我的膝关节已经不管不顾地先我而去了;也就是说,我的膝关节有可能已经八十岁了。应该说我对这一小块无限的空间不太陌生。去年,我是坐着轮椅去做核磁共振的,一种错位感让我很不习惯,让我离地面很近,离天空很远,与一路上的垃圾桶一般高,上电梯的时候,别人都让着我,我感到了有些冷的爱。尤其当他们的眼神与我相遇,我听到了眼光与眼光的撞击声,那是好矛射在劣等的盾上,我的眼神不似父亲坐在轮椅上的眼神,父亲坐在轮椅上很坦然,压根就没想到有回程票,而我此刻的努力就是为了寻一张回程票,由于渴望、焦虑,我的眼里没有了坦然。回来的路上我似乎有些习惯了这样的高低位差,我和路边一些正在生长的小树一样高,是的,我身体的某些部位也需要重新生长。此刻我也是一株植物,像是一株硬生生地被嫁接的植物,父亲坐在轮椅里也是一株植物,只不过那轮椅就像是他的下半身,他像是从轮椅里生长出来的。
忽然,我从人群里认出了我原单位的领导,他西装革履,春风得意,显然不是来看病的,那一定是来探望别人的。他已经不在我原来的那个单位了,高升了,而且是一个令人艳羡的单位。我先是把头扭到一边,以免跟他的目光相遇,接着是让推轮椅的护工改换方向,躲进一群蜂拥而来的人流里。我不知为什么要躲过他,而且有点掩耳盗铃的躲避。是我当下残疾、可怜的境遇与他的处境太鲜明的反差吗?我说不太清。
自从腿受伤后我看了很多电视,其中有我喜欢科技频道。近年,科学对人的大脑的研究已经有了突破性成果,对大脑的研究已延续两千年了。可是,科学家们依然承认,这点成果相对于大脑的奥秘,只是一点皮毛。我感叹人体的奇妙,人穷尽一生的力量也没搞清楚,人对自身都没搞清楚,更何况浩瀚奥秘的宇宙。我们居住的地球与太阳的距离更是奇妙的不敢相信,据科学家说,那是最适合的距离,最精确的适合。据推算,与太阳的距离哪怕远离一点点,地球上的水就不再是液态了,人也会被冻死;若是靠前一点点,又会太热。据说包围在地球周围大气层分为好几层,有对流层、平流层等,还有一层臭氧层保护着地球,是人类与各种生物、动物赖以生存的保护伞。从科学家特制的望远镜看,这些大气层还有颜色。在浩瀚的宇宙面前,我其实就是个瞎子,我看不到风、看不到电、看不到大气层的颜色、看不到射线、看不到微小的原子、电子,看不到哪怕离地球最近一颗行星上的东西,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太有限了。我也是个瘫子,我所能去的地方太有限,是的我们可以借助飞机、火箭,这不就像残疾人借助轮椅吗?其实,在宇宙奥秘面前,我们谁不是那又瞎又聋又瘫之人?
3
我父亲坐轮椅的时候,很多老干部还健步如飞,活蹦乱跳的。如今,我父亲把他们一个个都比在了身后,这些年陆陆续续好些人都坐到了轮椅上,眼看着他们从强盛衰落下去,而且很多人状况还不及我父亲。有些人的衰老被拉得太长,有些人却是迅即的。
我在走廊上看到了王叔,他穿着病号服佝偻着背在我前面走,后脑勺像一座荒丘,那白发如衰败的枯草,他还算这群老人里状况比较好的一个,不用坐轮椅也不用拄拐,我喊了“王叔”一声,他没反应,我这才想他有些耳背的,我加大了音量,他才回头来看我,其实是回身,他是把整个身子回转来看我的,说“噢,你来看你父亲?!”我想他身体的某些部件已经僵硬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状况,我只知道他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灵活,我也知道,有一天我的部件也会渐渐地失灵。那缓慢的忧伤再一次袭上心来。这19楼,这是一个众多的衰老与死亡的集中展现。
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干部偏斜着半个身子,被一个护工似的男人搀扶着穿过走廊,那个护工长相凶神恶煞,真为那个老干部悬着一颗心。另一个迎面而来的拄着拐的老干部迈步、甩手,动作夸张又机械,显然身体各部的平衡与协调已经偏离大脑神经的控制了。从一间开着的病房门看去,一个卧在床上的老人正在抽搐、流涎。这些人此前都是领导干部,有人曾是一言九鼎的,一句话都要让地球抖三抖的,如今,衰老和疾病使他们往日的威严尽失,用闽南话说他们是“跁跁颠”的,就是走路不稳、东倒西歪的意思。这些人都曾在战场上经历着生与死的搏斗,现在依然是生与死的搏斗,只不过战场转移了;这些曾驰骋疆场的英雄豪杰,也只是把“英雄末路”演绎的足够久。这些来到生命尽头的人,他们的肉体大多已千疮百孔,像一个漏风漏雨的老屋,我看到了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可怜本相,衰老,人只有到了尽头的时候才看清的本相,之前,它藏匿在我们的身体里,它藏匿的很深,像善意的欺骗。无论此前怎样猛武捭阖、怎样的风流倜傥。我看到了肉身的殊途同归,谁也不能战胜的衰老。也许在真实本相面前,人便也有了真诚,他们的目光真就有着人生初始那孩童般的神色了,谦卑下来了,不再有以往的官派,多了些可爱。我因此相信尽头也是另一种的开始。有些人的目光里,能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了,不知那目光之上有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园。我忽然想流泪,不仅只是为他们,也是为你、为我、为他。
4
然而,他们毕竟住着一切设施犹良好的病房,享受着医药全包干的待遇,每月的工资足够他们请护工侍候,他们目前的生活是那些曾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却没有能够归来的人们眼睛所未见过的、耳朵所未闻过的,超越了他们当年的全部理想。他们多数人是知足的,他们也在知足中受着病魔的折磨,求生的渴望在这里达到了顶峰。他们靠着意志、针药与这破败的躯体斗争着,与死神抗争着。是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卧倒,冲啊!杀!”他和父亲住同一间病房,他说,真要命,他总是梦见与日本鬼子拼刺刀。他身上还有日本鬼子刺刀留下的疤痕,他说那次他以为他死了,他真的倒下了,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父亲说他总是说梦话,一惊一咋,常要被他吓死。父亲这样说的时候,他憨憨地笑着。护士正在给他打吊针,那尖锐的金属在他枯树老藤般虬曲的血管里逡巡。他们曾是战场上的英雄,胜利者,但有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在等待着他们,那是枪弹不能征服的。
他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去的地方没有返程票,那是个强梁的世界,即使是钢铁这样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也将像脆弱的芦苇那样被折断、被拔除。本来他已好转,正准备出院呢,忽然就去了,其实他是被吓死的,他无意中知道了被隐瞒多年的真相:癌。原本死神是蹑足的,隐藏的,忽然就露出其凶恶面目,他身体的大厦轰然坍塌,江翻海倒。毁灭,往往是缓慢的;而崩溃,却是一瞬之功。
人死如灯灭,他的病床很快被清理干净,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像他从来就不曾在这里住过。此前,他喜欢在不打吊针的下午看看报纸,那时,南方初春的暖阳照进病房,照在他的脸上,他总是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着窗外发呆,从这么高楼的窗子望出去,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那片绿化带里的树木,虽是一片葱郁,但只要第一阵秋风袭来,便会有飘落的叶。他颤抖的手翻动纸页时常常发出很大的窸窸窣窣声。这窸窸窣窣没有因他的死而停止,一直深入我的脑海。我想起狄金森的诗《死亡是一场对话,进行》里的诗句:“……灵魂转身远去/只是为了留作证据/脱下了一袭肉体外衣。”
另一个他来了,病床上原来那个“他”的名字牌卡上被现在这个“他”的名字取代了。他来,像走过无人的空旷,即使屋里有很多人,他也全当了空气,一丝没有表情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但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又常常侃侃而谈,甚至手舞足蹈地“我跟你说呀……”可是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他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呼唤着他儿子的名字,前几年一场车祸,让他的儿子先他而去了。他总是说儿子没有走远,他说儿子就藏在他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从他的晦黯的眼神里,我知道他离他的儿子越来越近了,他晦黯的眼神是压伤的芦苇,将残的灯火。据说他年轻时脾气暴躁,现在完全没了脾性。他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糊涂时候的他还有一个常有的姿势,就是双手紧紧抓住老伴的手,两眼仰望着老伴的脸,因为他老伴比他高。清醒的时候却常被老伴训斥,他再没有当年他挥手打老伴时的力气了。一次,我听见他老伴的呵斥声:“怎么越来越糊涂了?连我都不认得了?”,那一刻他是清醒的,也因此是难为情的。面对这样的呵斥声,他也许更愿意躲进糊涂里去。果真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清醒着。
脑梗、肠功能紊乱、心衰、帕金狄氏综合症等等,那么多疾病都相中了A叔这块肥沃的土地,他躯体的各部都背叛了他,他被完全地囚在了一张床上。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全靠老伴照顾他。他不愿拖累老伴,他更要寻一个出口,以便逃出这座肉造的监狱,这所监狱已经囚禁了他7年,吃喝拉撒全在一张床上。说是肉造的,在他此刻是不形象的,他的皮肤紧包着骨骼,那么紧、那么紧,将血肉挤压得无处可躲。天气已经转暖,他的身上依然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于是,一个“死”字在A叔的腑肺间被一次次地润色,他伸出颤悠悠的手,费力地将输液管扯掉了。A叔的老伴及时发现了,她愤怒了,在此之前没见她动过气。她说,战场上你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这容易吗?A叔说你容易吗?我不愿意拖累你了。A叔老伴说,除非你让我先走,否则不行。可是A叔完全活颠倒了,白天睡觉晚上醒来,醒来后还要发脾气,还要频频地大小便,7年,他老伴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A叔病危时,大小便失禁、神志不清,她就彻夜不眠。7年,一个城市的城建可以翻天覆地,鲍叔的老伴却没有逛过市区任何一条街道;7年,2000多个日日夜夜,她的舞台就只是医院里的一张陪护床。而干休所里那个有着独门独院的小楼,她已经7年没有享受过了。因为她本身是护士出身,比别人更懂护理,所以她能一次次地从死神的手里把丈夫夺回来。然而我这局外人却想,对于这样的一具肉身,灰飞烟灭何尝不是解脱与慰藉。倘若夏娃在伊甸园连那生命果也一并偷了吃,那么古今中外那些强恶人就真的万寿无疆了,秦始皇不死、希特勒不死,永远活着,永远奴役人民,他们天天残暴杀戮,被杀戮的人也杀不死,却天天喊痛,那真是人间地狱了。
我在这里看到的大都是老太服侍老头。有人说,上帝让女人的寿命比男人长,是因为对弱者(女人)的一种补偿。现在,我却从这里体会出了上帝的另一层美意——那其实也是上帝对男人的怜悯与爱。男人,这个世界的强者,无论他们曾怎样的强盛,当老迈来临,他们不再叱咤风云,他们就成了弱者,成了比女人更弱的弱者。一个独居的女人总是比一个独居的男人生活的更容易些,老人面对的无非只是生活的琐碎——买菜、做饭、洗衣、折被,或是照看孙儿孙女,对于老年女人这是生活的延续,更具经验的,而对于老年男人就艰难得多了。所以老鳏夫更需要一个老年伴侣。这样的时候男人是比女人更弱势的。普鲁斯特说过:“……衰老对男人们来说是最要不得的,像把希腊悲剧中的国王们从顶峰推向深渊……”我忽然就感慨起生儿子的了,将来找媳妇,善良可是第一要紧,第一明智,才是有前途的。可是多数男人总是把美貌作为择偶的第一条件。这不能不说是男人的悲哀。无论是巴尔扎克,里尔克,还是萨特,陪伴在他们生命最后阶段的都不是他们当年最爱的和最美貌的。这真是一种讽刺。
他们大都是80岁左右的人,他们太老了,以至于我错觉他们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不能把他们和婴孩、少年、青年、壮年联系在一起,尽管理性上我知道他们本来有过那样的时候。H阿姨,她不仅是老干部的配偶,本身也是老干部。她患严重糖尿病已多年,可并不形容枯槁,她一直保养甚好,70多岁的她看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我总能透过她落没的美貌推测她年轻时的锦瑟年华。(未完)(全文9000字,前半部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