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读萨特的小说《墙》,其实读过多遍,但每次读都能给我震撼。小说描写了西班牙内战期间一名共和派死囚马普罗·伊比埃塔,和与他一起关押的汤姆和小家伙茹安在临刑前的一个晚上,在等待天明枪决的恐惧中度过的一个晚上。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即使战场上的勇士伊比埃塔和国际纵队队员汤姆也面如死灰,他们在寒冷中不自觉地流汗,对冷的知觉没有了,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连尿失禁都没有察觉……写出了人面对死亡的那种不自觉的恐惧。
小家伙茹安并没有参加什么组织,只是一位战士的弟弟。小家伙茹安的恐惧也不同于他们两人的恐惧。小家伙茹安问那个来做医学观察的比利时医生:“是不是痛苦……会很长久?”他恐惧的显然只是死亡时的痛苦。而伊比埃塔并不是害怕死亡时的痛苦,是死后的问题,是关乎灵魂的问题。他对死亡那一刻也怕,在汤姆讲“他们用汽车轧活人,”时,他就气愤地认为他不该谈这些。只是不如对死亡后的怕。自称唯物论者的、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汤姆不但对死亡时恐惧,对死亡之后也恐惧。
伊比埃塔对死亡的确切恐惧是在黑夜降临以后,在此之前他认为还有时间。人就是这样的,不到跟死神短兵相接的地步是不会去理会死亡这件事的。他从汤姆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自己:把死亡摆在面孔上了。伊比埃塔想“我知道我们之间(他和汤姆)毫无相同之处,可是现在我们像双生子那么相像……”他们同样地流汗、小便失禁、面如死灰。”看来不同的人落进同样的境况里,谁也不比谁更坚强些。虽然他们两个外面看上去都还挺得住,伊比埃塔仍然可以选择“堂堂正正地死”来保住尊严,更没有像小家伙茹安那样瘫倒。可是他依然认为小家伙茹安的痛苦比他们轻:“虽然小家伙吵得比我们厉害,而他的痛苦却比我们轻。他像一个因发烧反而减轻了病情的病人,而那些连热度也不再有的病人,病情才是更严重的。”在这里我没有看到教科书一类的文章,比如反法西斯战士都是视死如归的,都是钢铁般特殊材料制成的。我看到的是会恐惧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在这里伊比埃塔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革命战士。
至于题目以“墙”字出现,有人说是对高墙的隐喻,我不知道法语是否也有“高墙”之说。但生死之间横亘着一堵墙这个隐喻应该是相通的。“墙”字在小说里出现了七八次之多。描写比利时医生的有:“他走了开去,靠着墙壁坐下来,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记录下来以备忘那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在上面记了几行字……比利时人迅速挣脱开,踉踉跄跄退到墙前。”比利时医生也同样面临一堵墙,只是在这堵墙下想起了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还认真地记下就显得格外可笑。他迅速挣脱开那些将死的人,也是要退到墙前的,终归要面临那堵墙。汤姆说:“我想,到那时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汤姆害怕那堵墙,同时也渴望那堵墙到那时可以保护他,可他又明明感到那堵墙对他的排斥。那堵墙的坚硬不是肉体的脆弱可以攻克的。写到伊比埃塔,他只迷糊了一小会儿就梦他们把他拖到墙跟前,他不停地挣扎,向他们求饶。吓得惊醒过来。可是,经过了这一个晚上的挣扎,伊比埃塔再不是原来的伊比埃塔了。他曾经恐惧过,挣扎过,他四十八小时没有睡,他舍不得这最后的残生。现在终于不了,不挣扎了,他要结束这恐惧了。从那时起,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他已经在临刑前到达墙那边了,了无生趣了。他看出他的存在那样荒谬,荒谬到可笑的。他开始嘲笑过去的自己,嘲笑以往严肃认真的处世态度:“仿佛我是永远不会死亡似的”。天黑之前他还愿意割掉一条臂膀来换取跟恋人的会面,而现在他不想了,他甚至无法想象以前怎么会那么投入地恋爱着。他已经对所有的肉体厌恶了,包括他自己。他也已经没有了政治信仰和友谊了。他没有出卖战友,那只是他觉得谁去死都一样,谁都要跨越那堵墙的。他说:“他们叫一个人贴墙站着,朝他开枪,直到把他打死,这个人是我或是格里或是另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回事。”
他看一切都是荒谬可笑的,尤其那个比利时医生,比利时医生来观察人在死前的表现,这本身就是一种残酷,跟一切在活人身上做实验的法西斯没有什么两样,小说也多次提到他“冷酷”的眼睛。可他在将死的伊比埃塔眼里更多的是愚蠢和可笑的,连对他的“坏”也没了愤怒的情绪。他本来要指责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同情,他揭发他和法西斯分子是一伙的,可话说了一半就不说,在死亡这样强大的势力面前,连“动怒”的欲望都没有了。比利时医生看到他人死去的时候,很难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或者说他以为离死还很遥远,就不去想,这正是他在伊比埃塔眼里的可笑之处。伊比埃塔心里思想比利时医生大概和一个笨蛋一样聪明,可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从他那又蓝又冷的大眼睛来看,他觉得他的做涅主要是由于缺乏想象力的缘故。在伊比埃塔这里有一种超越的怜悯,让我想起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话: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可是,就在伊比埃塔准备赴死,彻底结束恐惧的时候,命运又呈现出荒谬的一面,他们没有枪决他,而是让他出卖战友来换他自己的命。这时他早已经想明白:当一个人丧失掉可以永远不死的幻想后,等待几个钟头或者等待几年就都是一样的了。那两个审讯他的人在他眼里更是荒谬可笑:“这两个穿着带饰的军服与长靴,手里拿着马鞭的家伙,同样也是迟早要死的人。他们会比我死得迟一点,但也迟不了很久。他们成天在他们的狗屁文件上找别人的名字,他们追捕这些人,把这些人关押起来或者消灭掉;他们对西班牙的前途问题与其他一些问题,持有他们的看法。他们这些渺小的活动,在我看来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设身处地对他们加以理解,他们简直就是疯子。”于是他要对这些可笑的家伙作弄一下,他骗他们说战友格里在坟场里。谁知格里果真转移到坟场躲藏,他的玩笑一语成谶。当伊比埃塔得知战友被捕后,小说结尾这样描写“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我发觉我自己坐在地上,我笑得那么厉害,以致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睛。”这简直就是把他又从墙那边硬拽回来,这比当初把他拖到墙那边还要令他痛苦,于是他的存在显得更荒谬了,他的笑与哭没有两样,就如同他的活着与死亡没有两样。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恐惧还在,他的活着只是行刑时间的延长。
(我太喜欢这张图了,太吻合我的这篇文章了。你们看清这张图了吗?除了高墙以外还有什么?考考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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