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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悲剧人生观
尼采在本体论上将世界规定为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由于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本身就内在地包含着人生痛苦的永恒性,因此,如何面对人生的悲剧性现实,就成为人生观的极其重要的问题。
尼采认为,虚无主义者并不是不知道人生的痛苦和悲剧,只不过它以幻觉的方式麻醉了个体生命对痛苦和悲剧的体验,并且以许诺“天堂”的方式让人忍受现实人生的苦难。悲观主义者是看透了人生痛苦的,认为痛苦和悲剧具有生命的本原性,是生存意志自身的必然产物。但是悲观主义者却没有直面人生痛苦的勇气和力量,他想使人通过禁止生命之欲,即断绝痛苦之源的方式来克服人生的痛苦。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都是以否定生命的方式来对待人生的悲剧和痛苦的,这是生命力乏弱和衰退的结果。
尼采有一幅病弱的身体却有一颗敏感的心,有着悲剧的童年生活却有一颗聪明的头颅,这就注定了他比一般的人对人生的悲剧性更加敏感,比一般的人对人生的悲剧性具有更大的挑战性。
在尼采四岁时,他的父亲从自己家门的石阶顶上摔下来,头部猛烈地撞在石阶边上,在一年的心理失常和体力消耗之后去世了。在这段悲剧性的日子里发生的各种事变:深夜报警、家里的哭泣声、密室的恐怖、死一般的寂静、悲哀的尽情发泄、丧钟声、赞美诗、丧礼时的布道、深埋在教堂石板底下的灵柩,都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这些事知道得太早了。因而完全被震慑了。尼采十四岁时感叹到:“当一个人掠去一棵树的花冠时,整棵树都枯萎了,鸟儿也不再栖息于枝头。我们家的花冠已经被夺走了,欢乐离开了我们的心房,深深的悲哀却成了我们的所有物。”[1]父亲的死一直成为尼采心灵上抹不去的阴影,直到他写作《瞧!这个人》时,仍对此记忆犹新,并将自己的生命与父亲的生命相提并论。他写道:“我父亲36岁就死了:他文弱可亲而多病,就象一个注定短命的人──与其说他是生命本身,倒不如说是对生命的亲切回忆。在我父亲生命衰老之年,我的生命也开始衰老了。在36岁那一年,我的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我仍然活着,但看不清三步以外的东西。”[2]
尼采自己具有一种不时超越自身悲哀或欢乐的本领。他知道怎样去享受自身危机所展示的奇观,仿佛它们本身就是一支和谐交融的交响乐。对于肉体的疾病,他总是在同自然肉体的适当妥协中享受着生命的欢悦。在尼采看来,肉体的痛苦固然给人带来生活的不宁和对生命的担扰,但是,“在某种情况下,肉体上的痛苦几乎是一件可庆幸的事,因为它们能使一个人忘掉在别处所受的痛苦。更确切地说,一个人告诉自己,对灵魂也有对身体一样的疗药。那是我对疾病所抱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给灵魂以希望。依然怀抱希望,难道这不是一件艺术性的作品吗?”[5]
正是这种幼年对人生悲剧的深刻体验和对疾病的“艺术性”态度,使尼采对人生痛苦和人生悲剧一直怀有一种敬畏和欣赏。正是这种对人生悲剧性的敏感,使他在读到叔本华的著作时,顿有相知恨晚的感觉。1865年10月,21岁的尼采在一家旧书店买到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立即被这位已逝六年的忧郁智者迷住了。他回到家后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阅读,整整两个星期,他一直深陷于叔本华哲学的思考而不准自己每天睡眠超过四小时。而对叔本华的哲学,尼采惊呼:“我发现了一面镜子,在这里面,我看到世界、人生和自己的个性被描述得惊人的宏壮”。“书里的每一行都发出了超脱、否定与超然的呼声。”[6]
尼采之所以要探讨希腊悲剧的诞生,根本的是要为战胜人生痛苦和人生悲剧找到一条出路。尼采自己对此有非常清楚的说明。尼采有两次谈到他写作《悲剧的诞生》的缘由。在《自我批判的尝试》中,尼采写道:“这本成问题的书(指《悲剧的诞生》──引者)究竟缘何而写:这无疑是一个头等的、饶有趣味的问题,并且还是一个深刻的个人问题。”“根本问题是希腊人对待痛苦的态度,他们的敏感程度,──这种态度是一成不变的,还是有所变化的?──是这个问题:他们愈来愈强烈的对于美的渴求,对于节庆、快乐、新的崇拜的渴求,实际上是否生自欠缺、匮乏、忧郁、痛苦?假如这是事实……那么,早些时候显示出来的相反渴求,对于丑的渴求,更早的希腊人求悲观主义的意志,求悲剧神话的意志,求生存基础之上一切可怕、邪恶、谜样、破坏、不祥事物的观念的意志,又从何而来呢?悲剧又从何而来呢?也许生自快乐、生自力量、生自满溢的健康,生自过渡的充实?”[7]在《瞧!这个人》中,尼采谈到《悲剧的诞生》时说,“‘希腊精神和悲观主义’,这倒是个更明确的称谓。第一要义,即希腊人是怎样处理悲观主义的──他们用什么手段克服了悲观主义……悲剧正好证明,希腊人不是悲观主义者。”[8]很显然,尼采之研究希腊悲剧,根本的是出于对希腊人战胜人生悲剧性的兴趣,是为了找一副克服悲观主义的药剂。
在尼采看来,古希腊人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并不是因为希腊人是人类的童年,经历的人生痛苦与恐惧尚太少,不足以感受到人生的悲剧性,也不是因为希腊人太幼稚,不像成熟的人类那样对人生的悲剧性有敏锐的感受性。希腊人之所以有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是因为他们从人生的悲剧性中得到了一种“形而上的慰藉”,这种“形而上的慰藉”最终在悲剧中得到完善的体现。悲剧的诞生标志着希腊人人生态度的成熟,希腊文化和希腊精神的一切可贵之处都在悲剧中体现出来。
三、酒神精神
尼采自己对“酒神精神”有一个说明,他说他当时是怀着一种对道德否定生命这一现象的本能怀疑而提出“酒神精神”的:“当时在这本成问题的书里,我的本能,作为生命的一种防卫本能,起来反对道德,为自己创造了生命的一种根本和相反的学说和根本相反的评价,一种纯粹审美的、反基督教的学说和评价。何以名之?作为语言学家和精通词义的人,……我名之为酒神精神”。[17]很显然,尼采自己是将酒神精神当作肯定生命,反对道德评价的一种“人生观”的。
如果用比较简明的语言来概括“酒神精神”的实质,那就是:首先承认人生的悲剧性,然后战胜人生的悲剧性,但这战胜是通过肯定人生本身的悲剧性进而将它审美化而实现的。换言之,既然人生的悲剧性之根源在于生成流逝和人的生命之不朽渴望的矛盾,宇宙生命生生不息,个体生命稍纵即逝,那么,要肯定生命就必须超越个人的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体,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个人的痛苦和毁灭。这就是酒神精神的实质。尼采说:“甚至在生命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我称之为酒神精神。”[18]
“酒神精神”通过悲剧而被显示出来,而它本身又是对人生悲剧性的肯定和超越,因此,酒神精神所代表的就是一种悲剧人生观。尼采也以此将自己称为“第一个悲剧哲学家”,而这“悲剧哲学家”是“悲观主义哲学家的极端对立者和反对者。”在以酒神精神为内涵的悲剧人生观下,痛苦被看成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没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痛苦所产生的生命崇高感。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自身,别无解救途径,这就是正视痛苦,接受痛苦,靠痛苦增强生命力,又靠增强的生命力战胜痛苦。生命力取决于所承受的痛苦的份量,生命力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和欢快。热爱人生的人纵然比别人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痛苦,同时却也感受到更多更强的生命之欢乐。“要想体认一切存在之最大产生和最高享受的秘决,就是去生活在危险之中!将你的城市建立在维苏威火山的山坡上!将你的船驶入浩瀚无涯的海域!要活在与你相匹敌的人物甚至与自己交战之状态中!”[19]这就是“酒神精神”,这就是悲剧人生观。
[1] 转哈列维:《尼采传》第二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
[2]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15页,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
[3] 尼采:《权力意志》第10页
[4] 《尼采传》第79-80页
[5] 给弗罗林·梅森伯格的信.《尼采传》第121页
[6] 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第19、388页三联书店,1987年
[7] 《尼采文集·悲剧的诞生卷》第187、191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
[8] 《权力意志》第50页
[9] 周国平编译:《尼采美学文集》第11页三联书店1986年
[10] 周国平编译:《尼采美学文集》第11页三联书店1986年
[11] 周国平编译:《尼采美学文集》第13页
[12] 周国平编译:《尼采美学文集》第15页
[13] 《尼采美学文选》第15-16页
[14] 《尼采美学文选》61页
[15] 尼采:《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51页
[16] 尼采:《自我批判的尝试》《尼采文集·悲剧的诞生卷》第190页
[17] 《自我批判的尝试》《尼采文集·悲剧的诞生卷》第194页
[18] 转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6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19] 尼采:《快乐的科学》283第190页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