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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伊米》作者:铁凝

(2017-05-26 17: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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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

告别

毛地黄99

分类: 精短美文(文摘)

告别伊咪

铁凝

 

这家的父亲从熟人家回来,对这家的母亲说,熟人家有一只白猫,一只他从来没见过的好看的白猫。只是他们养猫的方法有些特别:用根破草绳将猫拴在厨房门口,猫浑身沾满灰尘。猫眼前是一个糊满嘎巴的空饭碗,叫人觉得这猫若有手,手里再有一根打狗棍,猫的处境就更不一般了。母亲说父亲想象力丰富,居然能把猫想做一个乞讨的人。女儿说,也许是猫的美丽和它那粗陋的生活方式对比之鲜明,才给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全家感叹一阵,就转了话题。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熟人来到这家,手提一只不大不小的纸箱,对父亲说:上次您去我家,不是夸过这猫好看吗,我给您送来了。说着也不看这家人的眼色,就把纸箱打开将猫放了出来。

熟人的言行令父亲和母亲有些尴尬,因为父亲虽然夸奖过这猫的好看,却并没有养猫的打算。这家人从未养过猫,再说他们住楼房,女儿也极爱干净。一家人望着那猫,猫蹲在熟人脚边,蓬头垢面,眼神躲闪,宛若逃学之后斗殴归来的一名顽童。

一时无人对猫的去留发言。

熟人有些沉不住气,便竭力向这家人证明眼前的猫原不是这猫的本色。为使猫显出本色,他请求母亲立刻备盆备水,他要当场将猫洗净。

用温水清洗过的猫果然焕然一新,当它那通身雪白的长毛变得光润、蓬松之后,它也自觉无愧于这世界了。它并紧健壮的双腿,闪烁着一双圆而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起生人。它那淡蓝色眼睛配以淡粉色鬓角,显得格外娇媚。熟人观察着父亲和母亲,那眼光像在说:你们不会为难了吧!世上难道还有不喜欢这猫的人吗?

接着,熟人又趁热打铁地诉说了他将这猫送来的原因:父亲去世了,他要结婚了,于是便要给猫找一家最好的新主人。

熟人讲的净是实情,新主人便决定收下这猫。难道还能再让这只干净猫钻进纸箱,让熟人拎着去找主儿吗?那就仿佛是他们全家一道抛弃了这猫。

这是四年前的事。

 

女儿给猫起了个名字叫做伊眯。邻居们都称赞伊咪的出众,却又提醒说;这猫大了点,养猫可是要自小养。

这时全家人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大猫小猫的概念。记得熟人送伊咪来时说他六个月,而明眼人却告诉母亲说,这猫肯定有一岁多。如此说,熟人送猫时,显然是瞒了岁数的。

无论伊眯是否被瞒了岁数,无论他是否已一岁有余,于这家人已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看重了伊眯的品格。这是一只仁义且憨厚的猫,他不肯轻易向人邀宠,也不随便感谢人对他的好意。来这家之后,他很花了些时间观察、体味和思索周围。他常常与家人拉开些距离,独自凝视着一个地方,似乎不愿太快地忘记从前那“破草绳、打狗棍”的生活,虽然现在的日子比从前要优越得多。首先新主人不再拴他,他尽可自由出入每个房间,并在晚上,走进父母房里,跳上床在母亲的脚边睡觉。他的饮食也从此规律起来,每日两餐,饭盆和水碗被女儿洗刷得干干净净。在逐渐地有了安全感和舒适感之后,他还为自己找到了鐾bèi爪的地方:饭桌的桌腿。他常在一觉醒来之后走近饭桌,双手抱住桌腿开始他的鐾爪运动。有人说猫的鐾爪,大约是对爪的磨砺吧。他后腿着地,前爪紧抱起桌腿,咯咯挠着,那爪子刮下的木屑落在地上,地上常有一小片淡黄色的木屑。日久天长,桌腿显出了坑洼,那坑洼的桌腿就好比枯瘦老人的那站不直的腿。

在伊咪的鐾爪过程中你才能窥见家猫血液里那一点原始的野性:总要有备无患吧,总要为着意外的自卫而磨砺自己吧。这使得主人一直没有为他剪去指甲——像有些养猫人家常做的那样。既然强大的人类都有自卫的权利,猫的一副指甲又有什么样不可容忍的呢。他们也没有为他去势,女儿听一位养猫行家说,去了势的猫虽然温和顺随,但只要与他们的同类相遇,便要受到奚落和羞辱。他(她)们会一拥而上地嘲弄他并任意厮打他,因为他已不属于他(她)们中任何性别的一员。主人愿意让伊咪自然地活着。

当伊咪经过了慎重的观察与思考,认定这确是一家真心待他的好人,便尽心尽意地与家人配合,决心为自己树立些更优良的品格。首先,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小便时上马桶,他很为自己能学得这一本领感到自豪,常在有客人来访时一次又一次跑进厕所,跳上马桶摆正自己,微微梗着脖子,神色庄严地开始撒尿。最高的时刻,伊咪便也不失时机地表现他的紧迫和慌张。如果家中哪一位要进卫生间,他必定在你脚下一路磕绊着跑在前边,抢先冲进去,虽然那一刻他并没有什么好排泄的。如果碰巧他被关在了卫生间之外,他便煞有介事地或在门口来回踱步,或扬起巴掌拍门,示意他的等待是有限的,他的迫切感早已胜过了里面的人。

伊咪希望全家和睦相处,反对各行其是。比如全家的看电视,永远使伊咪激动。他激动着自己卧在全家人前,眯起双眼从始至终,那电视内容对他却无关紧要。他为难的是家人有时对电视节目的分歧:父亲津津有味地把住客厅电视看足球赛,母亲和女儿到另一房间看电视剧。这时的伊咪先是遗憾地在两个房间奔跑一阵,最后便坐在两房之间的过厅里,以此来联络全家的感情。

幸亏明天又是个团聚的时刻,那时伊咪会无限欣慰地选择自己的位置,他常用一种极其虔诚的办法卧在全家面前。那是一种自己把自己摔倒在地,胸膛里还会发出一个“噢”的声音。他摔得无所顾忌。他故意用自己的憨态,引来全家的高兴。

女儿说,也许伊咪的母亲没有来得及教会他怎样卧倒吧。

父亲说,这正是他要提起全家的注意——有我在难道你们还各行其是吗?

 

伊咪的祖父是纯种波斯猫。到了伊咪这一代,只余几分波斯成分了。但他的性格里,却几乎包含了波斯猫的全部特征:聪明、胆小、敏感。

当他确认了自己是这家庭当之无愧的一员后,对家中的新鲜事物总是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和兴奋。从新添置的家具到篮子里应时的蔬菜,他从不放过对它们热烈的鉴赏。当母亲坐在厨房择芹菜时,伊咪会凑上前去伸出小巴掌拍打着菜叶,就像在说,芹菜吗,我对这味道可不讨厌。女儿在一本关于猫的书上确实看到,猫对芹菜味儿有特殊喜好,就也给他在饭里加些芹菜吃。伊咪吃着,品着。有时他也斗胆去闻葱头,立刻被呛得打起喷嚏——原来葱头不是芹菜。伊咪躲开了。

这家的钢琴是母亲的。每当母亲弹奏时,伊咪必定凝神屏气地坐在远处倾听。当他第一次听见钢琴发出的声音,居然兴奋地在沙发上奔跑了好几个来回。他感到疑惑不解,又为这奇特的音响不能自制。那么,我能使它发出声响吗?从此,他创造了一个新节目,便是趁人不备时一遍又一遍从钢琴上跑过。他那踩在琴盖上的步子细碎、匆忙却非常坚定,好像在摹仿人的手指,琴也会发出轻微的共鸣。但母亲是严禁他上琴的,为此她严厉地批评着他。他们面对面坐着,开始伊咪不动声色地听,当母亲的絮叨没完没了时,他便闭起双眼,微颦着眉头,下巴向里紧收着,那神情分明在示意母亲:除了我之外,谁还能忍受你如此的絮叨呢。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姿势成了伊咪准备忍受强大不耐烦时的代表性神情。

这家的父亲是画家,有一次从山里归来,带回一只野山羊头骨的标本。这是只矫健的公羊,两只深棕色的犄角向两边翻卷着,显得十分威武。父亲将羊头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伊咪立刻就发现了客厅的气氛不同寻常。

像所有的波斯猫一样,伊咪也是短腿,弹跳能力之差,使他没有向高处攀登的兴趣,但他能很快发现高处的一切。现在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长犄角的家伙。他坐下来,仰起脸,端详着那于他来说十分古怪和陌生的东西,目光里有一点愕然,有一点敬畏。莫非这是家中一个新成员?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伊咪的仰望持续了很久,那静默的时间几乎超出了猫力所及的程度,像等待那家伙跌下墙来,但羊头始终在墙上静穆着。之后他便将脸猛然转向父亲,在父亲和羊头之间又做了三番五次的审视研究后,才向父亲发问般地歪起脑袋:现在我知道了,这东西是你带回来的,看上去神气活现,其实呢,死的!

一架吸尘器却给伊咪带来了恐惧。无论它的外形和它的声音,都使伊咪有种世界末日来临之感。只要家人一搬出那家伙,伊咪便望风而逃。这时他选择的安全去处是前阳台,他常常跌撞着一路狂奔,奋力拽开阳台纱门将自己藏好。有一次昏头昏脑竞被纱门边缘一块破损的铁纱挂破了嘴角,致使他自造的这恐怖景象更加具有了真实感。但吸尘器到底没有敌过伊咪对它的研究,当他慢慢发现它那隆隆的声音、它那红白相间的身子、它那长长的“大鼻子”以及它那沉着缓慢的移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时,伊咪不再躲藏。吸尘器在前面吼着,他便迫不及待地在它旁边打起滚来,而他选择的地方,正是吸尘器经过之后的一块“净土”。

然而一些最细小的动物,却永远使他不知所措。伊咪常常独自蹲在门厅的桂树花盆跟前,显出一脸的紧张。他盯住花盆忽而蹑手蹑脚地向前逼进,忽而又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却。后来有人发现,令他退却的是从花盆里爬出来的蚂蚁。

他能面对公山羊头骨的威武,能面对吸尘器的轰鸣,却对付不了一只蚂蚁的蠕动。

 

每一年的雨季到来之前,油漆工都要来家里油漆门窗。

这天上午,两位油漆女工来了,提着淡绿色和乳黄色油漆桶。这本是伊眯睡觉的时间,但油漆工的到来使他一下提高了警惕,他一定觉得此时看守住这家,比睡觉更重要。谁知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那斑斑点点的衣着,手里那颜色刺目的油漆桶,以及桶内那放射性的!气味,都超出了一般客人的轨迹。于是当来人开始了她们的涂抹时,伊咪也就开始了对这家的监护。一个房间被涂抹完了,他便紧随她们走向另一个房间。他选准合适的位置坐定,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来人的行为,这使得主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伊眯的出现是应了主人的派遣。女工们却很开心,因了一只猫对她们的陪伴,并如此关心她们手中这枯燥的劳作。她们笑着,笑伊咪对眼前事情的专注,笑他强撑着一双困倦的眼皮却不肯离去。直到近中午女工终于告辞,伊咪才松懈了全身迈上床去,倒头大睡起来。

对待电话,伊咪一向持积极态度。每逢电话铃响,他总是第一个朝铃声奔去,然后再焦急地去找主人。他一路蹭着主人的脚,朝主人高高仰起头,像是对你说:“为什么不能快一点,电话可是响了半天的。”有一次来了个修电话的师傅,那师傅因试验电话的打铃系统,使铃声响了好久。这下可急坏了伊咪,他在电话桌前团团转着,疑惑万分:为什么谁都不来接电话?这么说,非我不可了。于是他勇猛地跳上桌面,向话筒伸出了手。修电话的师傅很为伊咪的壮举所打动,对父亲说:“这猫可挺忙,就差拿起话筒开口了:喂,请问您找谁呀?

女儿的妹妹在几年前去了国外。临走前她和伊咪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就在她离家的那天早晨,伊咪不知为什么毫不客气地冲着妹妹的后腰撒了一泡尿,那一刻妹妹正穿着行前的新衣服。而头天晚上,妹妹和姐姐还不辞辛劳地从附近一个工地上,为伊咪抬回一麻袋沙子--那是伊咪的便盆中所不可少的铺垫。伊咪辜负了妹妹的一片心意,致使妹妹每次从国外来电话,总不免诅咒一阵伊咪。但伊咪对那电话却听得津津有味,好像妹妹的电话是专为了想念伊咪才打来的,每次他必定从头听到尾。即使那电话在深夜打来,伊咪也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和家人一起聆听这大洋彼岸的声音。

这家的女儿是作家,那年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夜深人静,才是她思维敏捷的时刻。在温存的灯光下,女儿手里的笔在纸上轻轻划动着,那细微的声音明晰可辨。她常在这样的时刻生出感恩的情怀,感激上苍拉开这道帷幕,放她走进这样一种生活。她常想,在纸与笔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孤单和寂寞。纸与笔的结合产生了许多的故事,有些故事使她欣喜,有些故事也会把她弄得悲痛。这时她就放下笔,让笔歇息,让自己尽情欣喜或悲痛。

一次,伊咪走了进来,适逢女儿在流泪。他先站在她背后沉思片刻。然后轻轻跃上她的书桌,在她眼前的稿纸正中坐定。他探询地端详她,往日那淡蓝色眼睛在这深夜的灯下变成灿烂的金红,而他那通身的长毛逆着台灯的光亮,分外夺目。他望着女儿,似乎在说:既然这是一件让你如此伤心的事,那么就不要再做了。女儿受了伊咪的感动,抱起他离开了桌子。

第二天女儿的钢笔不见了。全家人齐心协力搜遍了犄角旮旯,最后母亲突然想起了伊咪,说该不是伊咪的事吧?女儿叫来伊咪,对他说了很多话,央求他不要开这种玩笑。起初伊咪不以为然地在女儿房间踱步,企图用这不以为然来表白自己与此事无关。女儿十分沮丧,便呆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而踱步的伊眯这时却忐忑不安起来,他万没料到,他的一番好意会给主人带来这么大麻烦,他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想,钢笔的事情是我干的,可是假如没有这枝能写字的笔,你又怎么会掉泪呢?谁知笔没了,你却沉闷起来。人类终归是捉摸不定的,也许她们情愿握住一枝笔去掉泪吧,掉泪总比就这么沉闷下去好吧。那么,还是还给她为好。于是伊咪就在女儿和一个衣柜之间跑了几个来回。这几个来回终于引起了女儿的注意,她向衣柜底下望去:嗬,钢笔。

钢笔正安静地躺在衣柜下边的暗处。

女儿是多么感激伊咪,她坚信动物和人的相通并非玄虚。她感激着伊眯,把他抱起来,而伊眯却急急地挣脱了她,慌慌张张地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若真是朋友,感谢便是多余。

 

这家的院墙以外是一片农民的菜地。夏日的黄昏时分,站在后阳台向外望去,空气里满是泥土的馨香。如今城市一天天吞食着乡村,这菜地的四周;已围满新起的居民楼。但菜地仍然固执地坚守着自己,任你高楼的俯视。暮色苍茫中,你仍能看见菜农们忙碌的身影。一些半大男孩正坐在空中楼阁般的小窝棚内玩耍嬉戏,快乐的欢笑声不时从那里飘来。也有结伴的男孩,跃出窝棚穿过菜地,爬上这城市居民的院墙,在墙头上一字排开,倾诉他们内心的秘密。也许这倾诉不再是对这片土地的眷恋,而是对一种全新生活的幢憬。

伊咪喜欢在这样的时刻跃上后阳台,静静地凝望院墙上那一排男孩。他坐得沉稳,望得专注,听得仔细。当夜色渐渐模糊了那些孩子,只剩下风儿送来的一些稚嫩声音,声音仍能唤起伊咪对他们的留恋。仿佛他们的秘密也就是伊咪的秘密,正因了这共同的秘密,他们就要来邀请他了。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存在,看来他就是再望上他们一百年,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他吧,伊咪对外界的过分关注,倒使得家人把伊咪想成是在作风上的不安分了。

家人决定为伊咪请请女伴。女伴来了,母亲总是挑剔一阵,说这个像小市民,那一个则是二百五。而伊咪向来是以他那温和的习性对待她们,有时温和得近似窝囊。有一次,一只女猫在与伊咪过了一夜之后,不仅独吞了他的全部饭食,临走还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伊咪默默地看着她,像是说:“这没什么,我知道你经常吃不饱,我看见一星期你的主人也不过用张脏报纸给你托回两个干鱼头。我盆里有梭鱼,有猪肝,有白米饭。至于你为什么要扬手给我一个耳光,那是你自己的事。猫吗,也是百猫百性百脾气。再说既然咱俩过了一夜,我就没个差错?”后来听说那女猫跳楼自杀了,从五楼上跳下来,还怀着伊咪的孩子。她的主人说这猫嫉妒心极强,嫉妒一切比她条件优越的猫。

伊咪始终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没必要知道吧,对那女伴,他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当她抢夺他的饭时,他是那么主动地闪在一旁,甚至还把饭盆给她向前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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