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第一部 23~25
(2016-07-30 14:2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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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安德烈吉洪布里安公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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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须发斑白的老仆人一面打盹,一面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小姐正在练琴。
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小型四轮马车驶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太太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戴假发、须鬓花白的吉洪从接待室门里探出身子,低声报告说老公爵正在休息,随后赶忙把大门掩上。吉洪和安德烈公爵都知道,什么事都不得打乱作息的秩序。他转身对妻子说:
“二十分钟以后他老人家才起来。咱们先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吧。”他说。
小公爵夫人尽管有点发胖了,但仍然惹人爱怜。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喂,快点!”她一边向四周打量,一边对吉洪、对丈夫、对跟随的仆人微笑。
“是玛丽在弹琴吧?让我们吓她一跳。”安德烈公爵走在她后面,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见老了,吉洪。”他一边走,一边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
走到传出钢琴声的那个房间前面,从旁门跳出一个金发的法国女人。布里安小姐乐得发狂了。
她说:“太好了!你们来了,公爵小姐一定会兴奋极了!应该先打个招呼。”
“她没料到我们会来吧。”公爵夫人吻着她说。
他们走到传出反复弹奏那同一乐句的起居室门前。安德烈公爵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
公爵夫人走了进去。乐句嘎然而止,传出惊呼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和亲吻声。安德烈公爵走进去时,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正搂在一起,两人的嘴唇还紧紧贴在刚一见就吻的地方。布里安小姐站在一旁。安德烈公爵不大理解这两位女人的亲热。
两个女人相互寒暄、问长问短。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娜小姐插嘴说。
“我一点都没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叫道,“安德烈,我还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拉手相互吻了吻。
小公爵夫人说起来没完没了。小公爵夫人讲述他们在救主山上遭遇到对她怀孕的身体很危险的变故,又立刻想起她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真不知道在这里穿什么,又谈起安德烈完全变了,吉蒂·奥登佐娃嫁给了一个老头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将有一个真正的求婚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始终静静地望着哥哥,美丽的眼睛含着疼爱,也有忧愁。很明显她心头的思绪与嫂嫂所谈的毫不相干。当嫂嫂正谈论彼得堡最近一次举行的盛会时,她向哥哥转过身去。
“你非要去打仗不行吗,安德烈?”她叹口气说。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并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说。
“他扔下我不管了,谁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本来是有晋升机会的⋯ .”
玛丽亚公爵小姐仍在想自己的心事,没等听完,就转向嫂嫂,望着嫂嫂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说。
小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的有了,”她说,“啊!这太可怕了⋯ .”丽莎忽然哭起来。
“她需要休息,”安德烈公爵不快活地说,“是不是,丽莎?把她领到你的房间去吧,我去见爸爸。他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你看看就知道了。”公爵小姐兴奋地答道。
“还是在那个时刻在林荫路上散步、在车床上做工吗?”安德烈公爵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问道。
“还是那个时候上车床干活,还做数学题,给我上几何课。”玛丽亚公爵小姐兴奋地回答。
二十分钟后,吉洪来请小公爵去见父亲。老头子为了表示欢迎儿子,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他吩咐,允许儿子在他午饭前穿戴的时间进入他的卧室。老公爵一向是旧式装束:穿长衫,戴敷粉假发。当安德烈公爵走进父亲的卧室时,老头子正坐在安乐椅里,披着敷粉披肩,把头伸给吉洪去扑粉。
“啊!战士!你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头子说,“你至少应当好好教训他一顿,不然长此以往,连我们也快要变成他的臣民了。你好!”他说着把脸伸了过去。
老头子在饭前小睡后心情极好。他快活地端详着儿子。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吻了吻父亲。他没有回答父亲的话题———拿当时的军人,特别是拿波拿巴开个小玩笑。
“爸爸,我来了,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他关切地注视着父亲。“您身体怎么样?”
“孩子,只有蠢货和荒唐鬼才生病呢,我从早忙到晚,生活又有节制,当然健康了。”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与上帝毫无关系!好,你来讲一讲,”他接着说下去,又回到他得意的话题上,“德意志人怎样教会你们用新的科学,就是用所谓战略来跟波拿巴作战的。”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想一下,”他面带笑容地说,“我还没安排好呢。”
“瞎说,瞎说。”老头子大声说,晃了晃脑袋,抓住儿子的手。“你媳妇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带她去,并且她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女人就爱这样。她来我很兴奋。坐下谈谈吧。我了解米切尔森的军队,也了解托尔斯泰的⋯ .同时登陆⋯ .南方的军队做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从安乐椅里站起来,在屋子里边说边走,吉洪跟着他跑,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瑞典怎么样?他们怎样跨过波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见父亲非要谈不可,就开始讲预想会战的作战计划,起先有点勉强,但后来越谈越有劲,谈到中间,不知不觉讲成法语了。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一定能迫使普鲁士放弃中立,加入战争;这支军队的一部分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会师;二十二万奥军连同十万俄军,将在意大利境内和莱茵河上作战;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将在那不勒斯登陆;总数五十万的军队将从各个方向围攻法军。老公爵始终一面走一面穿衣服,其中有三次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第一次他喊道:
“白的!白的!”
因为吉洪没有把他所要的那件背心递给他。另一次,他停下来问道:
“她快要生产了吧?”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着头,说:“这样不好!说下去,说下去。”
第三次是在安德烈公爵快说完的时候,老头子用走腔的老嗓子唱起来:“马尔布鲁出征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儿子只微微一笑。
“我不是说我就赞同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是告诉您有这么回事。拿破仑也有一个很好的计划。”
“你告诉我的并没有一点新东西。”老头子若有所思,嘟嘟哝哝地,忽然说:“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老公爵洒过发粉,刮过脸,在规定的时刻走进餐厅,儿媳、玛丽亚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都已经在等着他了,此外还有公爵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他之所以能有如此殊荣,是因为公爵想证明,人人都一律平等。
餐厅像住宅里所有的房间一样,又高又大,眷属和仆人站在每把椅子后面,静候公爵出来。安德烈公爵一面看谱系图一面摇头,并且面带笑意。
“一看就能认出是他老人家!”他对走过来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吃惊地看了哥哥一眼。她不明白他笑什么。但她是很崇敬父亲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以他那样的雄才大略,竟然关心这些小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理解哥哥为什么竟说出如此大胆的意见,她正想反驳,书房里突然传来期待已久的脚步声:老公爵像平时一样迅速而快活地走进来,似乎故意用他那匆忙的样子来跟家中的严格秩序作个对比似的。老公爵站住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番,然后停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这时心中感到一种好似内侍官见皇上驾到时的感情。他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又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脑。
“我十分兴奋,十分兴奋,”他说,又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快速地走开,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坐,“坐下,坐下!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叫儿媳妇坐在他身边。
“噢哟!”老头子打量着圆圆的肚子说,“太性急了,不好!”他笑,他笑得枯燥无热情令人不快乐。
“你应当多活动尽量多散步。”他说。
小公爵夫人没有作声。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小公爵夫人这才说话,微微一笑。他又问起一些熟人,小公爵夫人开始活跃地谈起来,替好些人向公爵问好,而且转述城里的流言。
“阿普拉克辛娜伯爵的丈夫死了,她太可怜了,眼泪都哭干了。”
她越来越活泼,公爵就越来越严厉地看她。忽然间,公爵仿佛一下子看透了她似的,把身转向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快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说,已经集合了大批军队来对付他!咱们还老以为他是个废物呢。”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莫名其妙。
“他是位大战术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话题又转到战争,转到波拿巴和当时的将军和政治家。老公爵对近来的新人物不屑一顾。安德烈公爵快乐地容忍着父亲对新人物的嘲笑,十分兴奋地引父亲说下去,而且恭听着。
“人们总觉得过去一切都好,”他说,“其实,就是苏沃洛夫不是也陷入莫罗的圈套脱不了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说的?”老公爵喊道。“苏沃洛夫!”他抛出一只碟子,吉洪连忙接住。“苏沃洛夫!⋯⋯好好想想吧,安德烈公爵。只有两个人:腓特烈和苏沃洛夫⋯⋯莫罗算得什么!假如让苏沃洛夫自由行事的话,莫罗早当俘虏了,但是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拖他的后腿。他算倒了霉了。你也会尝到这种滋味的!苏沃洛夫既然对付不了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么行呢!不行的,孩子,”他说,“你和你的将军们对付不了波拿巴。应该收买一些法国人,叫他们敌我不分,自相残杀。德意志人帕伦奉命到美国纽约找法国人莫罗去了,”他是说那一年邀请莫罗加入俄国军队的事,“真是怪事!!怎么啦,难道那些波将金们、苏沃洛夫们、奥尔洛夫们都是德意志人吗?不是的,孩子,不是你们发了疯,就是我老糊涂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等着瞧吧。他们居然把波拿巴当成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绝对不是说,他一切全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波拿巴毕竟是一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建筑师喊道,“我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吧?他也是这么说。”
“当然,大人。”建筑师回答话。
老公爵冰冷地笑了一声。
“波拿巴是个幸运儿。他的士兵都很优秀。并且他先向德意志人开刀,只有懒汉才打不过德意志人。开天辟地以来,人人都打败过德意志人。”于是,老公爵开始分析波拿巴在军事上和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安德烈公爵只是听着,尽力克制着不作答辩,他尽管仍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但不能不吃惊老公爵对欧洲军政局势的深刻了解。
“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懂得目前的形势吗?”他结束说,
“我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时局!我整夜睡不着。好,你说说看,你那伟大的统帅究竟在什么地方显过本领?”
“说来话长。”儿子回答说。
“你到你的波拿巴那里去吧!布里安小姐,你的庸才皇帝又多了个崇拜者了!”他操着一口漂亮的法语喊道。
“我又不是波拿巴党。”
“不知何时才回来⋯”
公爵唱着离开了餐桌。
小公爵夫人整个午餐一声不响,最后,和小姑进了另一间屋子。
她说:“你父亲很聪明,我有点怕他。”
“啊,他很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二十五
安德烈公爵在第二天晚上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规律,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小公爵夫人留在小姑的房间里。安德烈公爵穿着常礼服,在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随从收拾行李。他检查了马车,把箱子装到车里,随后吩咐套马。只有一些随身带的东西还放在房里,一只小箱子、一只银制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把佩刀———父亲的赠品,是从奥恰科夫城下带回来的。安德烈公爵这些旅行用品都很整齐,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用呢绒套子套着,再用带子仔细地扎起来。
安德烈倒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摇头。他不愿别人看见他悲伤;所以,他一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就赶快松开手,在桌旁停住,假装捆绑箱套,尽力显出镇静和莫测高深的表情。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气喘吁吁的说,“我很想跟你单独谈一谈。谁知道咱们这一别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呢!我来,你不生气吧?你变得多了,安德留沙。”
她叫了一声他的小名“安德留沙”,不由得微笑了。很明显,她想到这个严峻的美男子,居然是那个瘦巴巴的小淘气安德留沙,她童年的伙伴,觉得十分奇怪。
“丽莎呢?”他问。
“她太累了,在我卧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她真是个好人!”她说着就在哥哥对面坐下来,“她完全是个孩子,一个愉快可爱的孩子。我真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可是公爵小姐看见他脸上露出讥讽的、轻蔑的表情。
“应当宽容小缺点,谁没有缺点啊,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被教养成人的。何况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好。应当为每个人设身处地想想。你想想看,她离开过惯的生活,又和丈夫分别,孤身一人住在乡下,并且还有身孕,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是什么滋味?真够她受的。”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
“但是你不是也住在乡下吗?”他说。
“我和她不一样。不过,安德烈,你得替她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下,孤身一人,⋯⋯你是知道的⋯⋯在一个过惯上流社会的女人看来,我这个人干巴巴的,不懂娱乐,只有布里安小姐⋯⋯”
“我不欢喜您那位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
“啊,不!她十分可爱,又善良。她没有一个亲人。说实在的,我不需要她。我从来就是一个野人,现在更是如此。我喜欢孤独⋯⋯爸爸很喜欢她。爸爸从来只对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表示亲近,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典。她十分善良,爸爸也喜欢听她朗读。她读得好极了。”
“说实话,玛丽,我想父亲的性格有时会使你难堪,是吗?”安德烈公爵忽然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先是一惊,然后就害怕起来。
“使我?⋯ .使我?!使我难堪?!”她说。
“我想,他很严厉,现在一定变得很难相处了。”安德烈公爵这是在有意为难或者说考验妹妹。
“你各方面都很好,安德烈,只是你有点自视过高,”公爵小姐说,“这可不对。难道父亲是可以评论的吗?就算可以,那么,像爸爸这样的人,除了使人崇拜以外,还能引起别的感情吗?跟他在一起,我十分满足,十分幸福!但愿你们大家都像我一样幸福。”
哥哥怀疑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我对你实说了吧, 安德烈,———就是父亲对宗教的看法。”
“啊,亲爱的,恐怕你和修道士都白费心机。”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啊,我的朋友,希望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安德烈,”她沉默着,怯生生地说,“我求你一件大事。”
“什么请求,亲爱的?”
“你得先答应我你不会拒绝。答应我,安德留沙。”她说着就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握住一件东西,可是不拿出来,只是用恳求的目光胆怯地望着哥哥。
“我不怕添麻烦的。”安德烈公爵回答说,好像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你怎么想都好!我知道你跟爸爸性格一样。不过为了我的缘故,请你一定做!这东西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咱们的祖父,一上战场就戴在身上的⋯⋯”她仍旧没拿出她在手提包里握住的东西,“你肯答应我吗?”
“当然,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这圣像为你祝福,你答应我永远戴在身上⋯⋯答应吗?”
“如果它不太重⋯⋯为了使你兴奋⋯⋯”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一见妹妹听了这句笑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立刻改口道,“很乐意,我真的十分乐意,亲爱的。”
“不管你的意愿如何,上帝一定会拯救你,宽恕你。”她说。
声音激动得发颤,她郑重地把一个救主像捧到哥哥面前。她画过十字,吻过神像,然后把它递给安德烈。
“请你收下,安德烈,为了我⋯⋯”她的大眼睛放射着善良而羞怯的光芒。这双眼睛照亮了整个清瘦的、病态的面孔,使它变得更美丽了。
“谢谢你,好妹妹。”安德烈说。
她吻了吻他的前额,又坐到沙发上。他们默默无语。
“我已经对你说过,安德烈,你要和气而宽厚。对丽莎不要太严厉。”她开始说,“她很可爱,很善良,并且她现在的处境又是那么困难。”
“玛沙,你怎么老对我说这些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脸红了,不好意思再作声。
“我什么都没对你说过,但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了。这使我感到难过。”
玛丽亚公爵小姐更不好意思了。她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不出来。哥哥已经猜到:小公爵夫人饭后哭过,谈起难产的预感,害怕生孩子,自叹命苦,埋怨公公和丈夫。后来就睡着了。想到这里,安德烈公爵怜惜起妹妹来。
“有一点你要知道,玛莎,我不能责备我的妻子,过去没责备过,将来也永远不会责备,在对她的态度上,我也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无论处在什么环境,我永远都是这样。但是,倘若你想知道实情⋯⋯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幸福。她幸福吗?也不幸福。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到妹妹跟前,吻了吻她的前额。
“咱们到她那儿去吧,应当同她告别!要不,你一个人先去,把她叫醒,我随后就到。彼得鲁什卡!”他招呼他的听差,“快来拿东西。”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突然收住了脚步。
“上帝保佑你,安德烈。”
“啊,真的吗!”安德烈公爵说, “谢谢,玛莎,我立刻就来。”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又碰见了面带妩媚笑容的布里安小姐,今天这是第三次。
“我还以为您在房间里呢。”她说,有点不好意思。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恼怒。他对她一言不发。这位法国女人面红耳赤,她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他走到妹妹门前的时候,公爵夫人已经醒了,正在起劲地说话。
“老伯爵夫人真是老来俏。哈,哈,哈,玛丽!”他妻子正在讲祖博夫伯爵夫人的闲话,这样的话和这样的笑声,安德烈公爵已经听过五六遍了。安德烈轻轻地走进房间。小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手里拿着手工,滔滔不绝地回忆彼得堡的事情。安德烈公爵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问她旅途的疲劳是否已经恢复。她回答了一声,仍然继续谈她的。
马车停在门口。外面是黑暗的秋夜。车夫连辕杆都看不清。仆人们提着灯笼在台阶上来回奔忙。一个个大窗户透出辉煌的灯光,照得整所大房子通亮。家仆们聚在前厅准备跟小公爵告别;家里人: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都站在大厅里。安德烈公爵被父亲叫到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跟他话别。大家正等着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白色的睡衣,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又写起字来。
“我来向您道别。”
“吻我这儿吧,”他伸出面额,“谢谢,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不拖延时日,没有被女人的裙带绊住脚。报国至上。谢谢,谢谢!”他继续写下去,“你有什么要说吗?只管说吧。我可以同时干两样事。”他补充说。
“关于我的媳妇⋯ .把她留下来让您操心,真不好意思⋯ .”
“别胡扯,说你要说的吧。”
“我媳妇临产的时候,请派人到莫斯科请一个产科医生来⋯ .”
老公爵停下笔,严肃地盯着儿子。
“我知道,如果大自然不帮忙的话,什么人都帮不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他有点发窘,“当然,这种不幸百万里面只有一个,可是,她和我全有这种幻觉。不知什么人对她瞎说了什么,她做梦都梦见,所以她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一边说,一边仍旧写完。“我照办。”他把笔一挥,签了个花体字,忽然转身对儿子大笑。
“事情有点不妙,是不是?”
“什么事情不妙,爸爸?”
“老婆呀!”老公爵爽快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公爵说,“女人全一样,离婚是不可能的。你别怕,我不对什么人说,你自己也知道。”他用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盯着儿子又发出了一阵冰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承认父亲十分了解他。老头子快速地叠信和封信,时而抓起火漆、印戳、信纸,时而又放下。
“有什么办法?长得漂亮嘛!一切我都照办。你放心吧。”他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老头子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担心老婆:凡能办得到的,全要办到。你听我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在信上说,希望他给你一个合适的位置,不要总叫你当副官。你对他说,我记得他,而且喜欢他。他待你怎样,来信告诉我。倘若他待你不错,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决不依靠别人的恩典在人家手下服务。现在到这儿来。”
他说得很快,话没说完就停下来,不过,儿子已经习惯理解他的话了。他把儿子领到办公桌前,掀开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练习本,上面满是他写的又粗又长又密的字迹。
“我当然会比你先死。告诉你,这是我的回忆录,等我死后,把它呈交皇上。这儿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是奖给《苏沃洛夫战史》撰写人的奖金。把这些寄给科学院。这是我的笔记,等我死后,你可以看看,你会从中得到教益。”
“一切全照办,爸爸。”他说。
“好了,那么就再见吧!你要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假如你被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很难过的⋯⋯”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停,随后突然大喊大叫地接着说:“我倘若听说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要⋯⋯感到羞耻!”他尖叫了一声。
“您不必担心,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头子不说话了。
“我还要恳求您,”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下去,“倘若我被打死,如果我有了个儿子,请让他在您身边长大⋯⋯请您费神。”
“不让你媳妇教养吗?”老头子说着大笑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头子的锋利目光直看着儿子的眼睛。
“告别完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打开房门,愤怒地高声叫道。
“怎么回事?怎么了?”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公爵走出来,又瞥了一眼穿着白睡衣、没有戴假发、戴着老花镜、怒声喊叫的老头子探出来的身影,异口同声地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回答。
“好了。”他对妻子说。这一声“好了”别有意味。
“安德烈,立刻就走吗?”小公爵夫人说,她脸色苍白,带着恐惧的神情望着丈夫。
他拥抱她。她大叫一声倒在他的肩膀上,失去了知觉。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安乐椅中。
“再见,玛丽亚。”他小声对妹妹说,拉着她的手吻了吻,快步走出房去。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里,布里安小姐给她揉太阳穴。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嫂,她那美丽的眼睛满含泪水,一动不动地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那扇门,朝着公爵画十字。
安德烈公爵刚走出去,书房的门突然敞开了,露出穿白睡衣的老头子的严峻身影。
“走了吗?走了就好了!”他说,忿忿地端详一下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人,带着不满的神情摇摇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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