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五部 第28~33章 安娜被社交界拒绝门外 草婴译本
(2014-04-01 16: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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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朗读小说苑 |
安娜和伏龙斯基回到彼得堡,马上意识到被整个彼得堡社交界拒之门外,即便是想见见儿子谢辽查也困难重重。但她想尽了办法,先是写信给李迪雅公爵夫人请求见到儿子,继而在谢辽查生日的早晨,卡列宁还没起床之时,冒然闯入了谢辽查的房间,终于见到了儿子。由于种种不快而愤懑,激起了安娜向整个社交界挑战的决心,她不顾伏龙斯基的反对,坚持去剧院看演出,引起轩然大波,且受到无礼羞辱。此后,安娜感觉在彼得堡的每一天自己都无比难过,就和伏龙斯基一起去了乡下的庄园。
二十八、安娜遭到整个彼得堡社交界的拒绝
伏伦斯基同安娜回到彼得堡,住在一家上等旅馆里。伏伦斯基单独住在楼下,安娜带着婴孩、奶妈和侍女住在楼上有四间房的大套间里。
他们到达那天,伏伦斯基就去看望他哥哥。他在那里遇见因事从莫斯科来到的母亲。母亲和嫂嫂照常迎接他。她们问他国外旅行的情况,谈到他们共同的熟人,但只字不提他同安娜的关系。第二天一早,哥哥就来看望伏伦斯基,主动向他打听她的情况。伏伦斯基坦率地告诉他,他把他同安娜的关系看得象结过婚一样,他希望她能办理离婚手续,到那时就可以同她正式结婚,而目前他也把她看作正式妻子。他请哥哥把他的意思转告母亲和嫂嫂。
“社会上赞成不赞成,我倒无所谓,”伏伦斯基说,“但我的亲人如果要同我保持亲属关系,那他们就应该同我的妻子保持同样的关系。”哥哥一向尊重弟弟的见解,但在社会没有判断这件事以前,他不知道弟弟做得对还是不对。至于本人,他完全不反对这件事,因此就同伏伦斯基一起去看安娜。
伏伦斯基当着哥哥的面也象当着一切人的面那样,对安娜用“您”称呼,对待她就象对待一个知己朋友,但心照不宣,哥哥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他们也就谈到安娜要到伏伦斯基庄园去的事。
伏伦斯基富于社会经验,但由于他现在的特殊处境,头脑十分糊涂。照说他应该明白,社交界的门对他和安娜是关着的,但他头脑里却昏昏然,以为那都是过去的情况,现在社会的发展一日千里(他不知不觉成了一切进步事物的拥护者),现在社会的舆论变了,他们能不能被社交界接纳,这问题还很难说。“当然,”他想,“宫廷社会不会接待她,但是亲戚朋友能够而且应该理解他们。”
一个人可以用同一个姿势盘腿坐上几小时,如果他知道并没有人强迫他这样坐着;但一个人如果知道他非用这样的姿势盘腿坐上几小时不可,他的腿就会麻木痉挛,而竭力想伸到他希望伸的地方去。伏伦斯基对社交界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心里明明知道社交界的门对他们是关闭着的,但他还是在尝试,看社交界的情况现在是不是有了改变,会不会接纳他们。但他很快就发觉社交界的门对他个人是敞开的,但对安娜却是关闭的。好象孩子们玩猫捉老鼠游戏一样,大家的手臂举起来放他进去,但接着就放下来拦住安娜。
伏伦斯基在彼得堡最早遇见的女人之一是他的堂姐培特西。“到底回来了!”她高兴地迎接他。“安娜呢?见到你我真高兴啊!你们住在哪里?我能想象,你们作了一次这样愉快的旅行以后,我们这个彼得堡一定会使你们觉得讨厌。我能想象你们怎样在罗马度蜜月。离婚怎么样了?手续都办好了吗?”
伏伦斯基发觉,培特西听到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她的热情就冷下来。
“我知道人家会攻击我,”她说,“但我要去看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去。你们在这里不会住很久吧?”
果然,她当天就去看安娜,但她的语气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显然为自己的勇敢而洋洋得意,并且希望安娜珍重她的友谊。她待了不到十分钟,谈着社会新闻,临走时说: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办理离婚手续。就算我对人家的风言风语不加理会,可是你们不结婚,那些古板君子还是要冷淡你们的。这种情况现在一点也不希奇。真是司空见惯了。那么,你们礼拜五走吗?真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伏伦斯基从培特西的语气中已经听出,社交界将怎样对待他们,但在他的家庭里,他又做了一番努力。他对母亲不抱希望。他知道,母亲最初见到安娜时,对她大为赞赏,可是现在对她冷酷无情,因为她断送了儿子的前程。不过他对嫂嫂华丽雅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他认为她不会攻击他们,一定会毅然去看望安娜,并且在家里接待她。
他们到后第二天,伏伦斯基就去看嫂嫂。他看到只她一人在家,就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希望。
“你要明白,阿历克赛,”她听完他的话说,“我是多么喜欢你,多么愿意为你效劳,可是我不吭声,因为知道我对你和对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帮不了什么忙,”她说,在“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这个称呼上特别加强语气。“你不要以为我对她有意见。决不是的,也许我处在她的地位也会这样做。我不想也不能细谈,”她怯生生地察看着他那阴郁的脸,说。“但事实却不能不正视。你要我去看她,在家里接待她,好在社交界里恢复她的名誉;可是你要明白,我不能这样做。我两个女儿都长大了,还有,为了丈夫我也不能不在社交界应酬应酬。好吧,我会去看望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的;她会了解我为什么不能请她到家里来,就是请她来了,也要使她避免遇见有不同看法的人,要不然只会使她生气。我不能提高她的⋯ .”
“我认为她不会比你们所接待的成百个女人堕落!”伏伦斯基绷着脸打断她的话,知道嫂嫂的意见不可能改变,就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阿历克赛!你不要生我的气。你要了解这不能怪我,”华丽雅带着胆怯的微笑望着他,说。
“我并不生你的气,”他还是绷着脸说,“可是我心里加倍难过。我还感到难过的是,这样会损害我们的情谊。就算不是损害,至少也会削弱我们的感情。你要明白,我这是无可奈何。”
他说完这话,就从她家里出来。
伏伦斯基明白,再作努力也是白费,他们在彼得堡只得象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那样再挨上几天,避开原来出入的社交界,免得遇到使他难堪的烦恼和屈辱。他在彼得堡极不愉快的一件事,就是卡列宁和他的名字无处不存在。不论谈什么事都会谈到卡列宁,不论到什么地方都会遇见他。至少伏伦斯基有这样的感觉,好象一个手指受伤的人,动不动就会让这个痛手指撞在什么地方。
伏伦斯基感到他们待在彼得堡很痛苦,还因为他看到,安娜心里总有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古怪情绪。她时而仿佛很爱他,时而变得很冷淡,脾气暴躁,莫测高深。她因为什么事很苦恼,有什么事瞒着他,仿佛并没察觉毒害他生活的屈辱。这种屈辱因她的敏感一定使她觉得更难受。
二十九、安娜与阿辽查见面
安娜回国的目的之一就是看望儿子。自从她离开意大利那天起,同儿子见面的念头一直使她激动。她离彼得堡越近,就觉得这次见面的快乐和意义越大。她没有考虑过怎样安排这次见面。她认为只要同儿子住在同一个城市里,这事是很自然很容易办到的。但她一到彼得堡,就清楚地看到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她懂得要安排同儿子见面是很困难的。
她回到彼得堡已经两天了。同儿子见面的念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可是她还没有见到儿子。直接到家里去,可能遇见卡列宁,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可能不让她进去,还要侮辱她。写信去同丈夫交涉,这在她是痛苦的,因为她一想到丈夫,心里就不能平静。打听到儿子什么时候出来散步,在什么地方看看他,这在她是不够的,因为她为这次见面作了那么多的准备,她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她多么想抱抱他,吻吻他呀。谢辽查的老保姆本来可以帮助她,教她怎么办。可是老保姆已经不在卡列宁家了。就这样,一面犹豫不决,一面找寻老保姆,过了两天。安娜打听到卡列宁同李迪雅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第三天就决定写一封信给她。她煞费苦心写成这封信,故意说允许不允许她看儿子,全凭丈夫的宽宏大量。她知道,只要这封信送到丈夫手里,他一定又会装得十分慷慨而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信差给她带回来最残酷的意料不到的答复,就是没有回信。她把信差唤来,听他详细叙述他怎样等了一阵,然后对他说:“没有回信。”她听了他的叙述,觉得自己受到空前未有的屈辱。安娜觉得自己受侮辱,被损害,但她认为李迪雅伯爵夫人就她的观点来说是正确的。她的痛苦因为只能独自忍受,就显得特别厉害。她不能也不愿让伏伦斯基分担这份痛苦。她知道,虽然他是造成她不幸的主要原因,她同儿子见面这件事在他看来却是最无足轻重的。她知道,他决不会理解她的痛苦有多深;她知道,一提到这件事,他那种冷淡的语气就会惹得她恨他。这一点恰恰是她觉得天下最可怕的事,因此凡是牵涉到儿子的事,她总是瞒着他。她在家里坐了一整天,考虑着同儿子见面的办法,终于决定写信给丈夫。当李迪雅的信送来时,她已经写好信了。伯爵夫人的沉默原来使她感到自卑,可是现在这封信,她在字里行间所读到的一切,却使她大为恼怒。她拿人家的恶毒用心同自己热爱儿子的正当感情一对照,就愤恨起别人来,不再自怨自艾了。
“这种冷酷无情,虚情假意,”她自言自语。“他们就是要侮辱我,折磨孩子,我会顺从他们吗?决不!她比我更坏。我至少不撒谎。”她当即决定明天,在谢辽查的生日,直接到丈夫家去,买通用人,或者耍个花招,但无论如何要看到儿子,拆穿他们对不幸的孩子编造的无耻谰言。
她坐车到玩具店买了许多玩具,考虑好行动计划。她将一早去,八点钟就去,那时卡列宁一定还没有起身。她手头要准备好零钱给门房和仆人,这样他们就会让她进去。她将不揭开面纱,推说她是谢辽查的教父派她来祝贺的,她要把玩具放在孩子的床边。她就是没有考虑好对儿子说些什么话。不管她怎样反复考虑,还是毫无主意。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安娜从一辆出租马车里下来,在她原来的家的大门口打了打铃。
“你去看看什么事。是一位太太,”门房卡比东诺奇还没有穿好衣服,就披上大衣,趿着套鞋,从窗口看见门外站着一位戴面纱的太太,说。
门房的助手,一个安娜不认识的小伙子,刚一开门,她就走了进来,从手筒里摸出一张三卢布钞票,塞到他手里。
“谢辽查⋯ .少爷,”她说着向前走去。门房助手看了看钞票,在玻璃门前又把她拦住。
“您找谁呀?”他问。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什么也没回答。
卡比东诺奇发现这位陌生太太神态慌张,就亲自走到她面前,让她进了门,问她有什么事。
“斯科罗杜莫夫公爵派我来看少爷,”她说。
“他还没有起来呢,”门房仔细打量着她说。
安娜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座她住过九年的房子,门厅里的陈设虽依然如旧,竟会这样使她激动。种种往事,有欢乐的,有痛苦的,在她头脑里翻腾着。刹那间她竟忘记到这里来做什么。
“请您等一等,好吗?”卡比东诺奇一面帮她脱外套,一面说。
卡比东诺奇帮她脱下外套,望了望她的脸,认出了她,就默默地向她鞠躬。
“夫人,请进,”他对她说。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用愧悔的恳求眼神望了望老头儿,步态轻盈地快步走上楼去。卡比东诺奇弯下身子,套鞋绊着梯级,跟在她后面,拚命想赶上她。
“教师在那里,说不定还没有穿好衣服。我这就去通报。”
安娜继续沿着熟悉的楼梯走上去,没有听清老头儿在说些什么。
“您请这边走,往左走。对不起,地方没收拾干净。少爷现在住到原来的会客室去了,”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夫人,您等一下,我去看看,”他说着追过了她,打开一扇高高的门,消失在门里。
安娜站在门口等。“他刚醒来,”门房又从门里走出来说。
就在门房说这话的时候,安娜听见孩子打呵欠的声音。光从这呵欠声她就听出是儿子,她仿佛看到儿子就在面前。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走吧!”她说,穿过那扇高高的门。门的右边放着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个男孩子。那孩子只穿一件敞开的衬衫,弯着小小的身子,伸着懒腰,还在打呵欠。他闭上嘴唇,嘴角上浮起一丝睡意未消的幸福微笑。他带着这微笑,又惬意地慢慢躺下来。
“谢辽查!”她低声叫着,同时悄悄走到他旁边。
在她同他分离的时期,在最近她对他的母爱沸腾的时候,她总是把他想象成她最喜爱的四岁时的模样。现在他跟她离开时不同了,和他四岁时的模样更加不一样,长得更高了,但是瘦了些。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脸多么消瘦,他的头发多么短!一双手又多么长!自从她离开以后,他的模样变得多厉害!但这分明是他,是他的头型、他的嘴唇、他的柔软的细脖子和宽阔的小肩膀。
“谢辽查!”她弯下身,在孩子耳边又唤了一声。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来,转动乱发蓬松的脑袋,仿佛在找寻什么,接着睁开眼睛。他默默地用困惑的眼光对木然不动站在他面前的母亲望了几秒钟,随即幸福地微微一笑,又阖上睡意未消的眼睛,倒下来,但不是往后躺,而是倒在母亲身上,倒在她的怀抱里。
“谢辽查!我的好孩子!”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双臂搂住他那胖鼓鼓的身体。
“妈妈!”他一面喊,一面在她的怀抱里扭动,使身体各部分都能接触到她的手臂。
他睡意矇眬地微笑着,一直闭着眼睛,胖嘟嘟的小手从床边举起来,
抓住她的肩膀,偎依着她,使她沉醉在孩子特有的可爱的睡意未消的香味和温暖中,并且用他的脸蛋摩擦着她的脖子和肩膀。
“我早就知道了,”他一面睁开眼睛,一面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这就起来。”他这么说着,又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打量着他;她看到在她离家的这些日子里,他长大了,模样也变了。她又象认得又象不认得他那双露在被子外面的如今长得那么大的光腿,他那消瘦的面颊,他那后脑勺上剪得短短的鬈发,——她以前常常吻他的后脑勺。她抚摩着他身上的每个部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把她哽住了。
“你哭什么呀,妈妈?”他完全醒过来了,说。“妈妈,你哭什么呀?”他用哭一样的声音叫道。
“我吗?我不哭了⋯ .我是高兴得哭了。我那么久没有看见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一面咽着眼泪,一面背过脸去说。“哦,现在你该起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收起哭脸,又说。接着没有放开他的手,在床边放着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不在,你是怎么穿衣服的?你怎么⋯ .”她想说得轻松些,可是办不到,只得又背过身去。
“我不洗冷水澡了,爸爸不答应。你没看见华西里·鲁基奇吗?他会来的。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谢辽查哈哈大笑起来。
她对他望望,也笑了笑。
“妈妈,心肝,宝贝!”他又扑到她身上,搂抱着她,叫起来。仿佛直到现在,看见她的微笑,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不要,”他一面说一面取下她的帽子。他看见她不戴帽子,就象重新看见她一般,又扑上去吻她。
“那么你是怎样想我的?你没想过我死了吧?”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
“你不相信吗,我的宝贝?”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反复说着这句喜爱的话,同时抓住她那抚摩着他头发的手,把她的手心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吻着。
三十、安娜不得不离开谢辽查
华西里·鲁基奇起初不知道这位太太是谁,后来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她就是那个抛弃丈夫的母亲(他到他们家来时她已经不在了),他迟疑不决,不知道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还是去报告卡列宁。最后,他考虑到他的职责就是叫谢辽查在规定的时间起床,因此谁在里面,是母亲还是别人,不关他的事,他只要尽他的责任就是了。于是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但是,母子的亲热,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谈话,这一切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把门关上。“再等十分钟吧,”他自言自语,一面咳嗽几声,一面擦眼泪。
这时候,家里的仆人也发生了剧烈的骚动。大家都知道太太来了,是卡比东诺奇放她进来的,她此刻在育儿室里,而老爷八点钟以后照例将到育儿室去。大家心里都明白夫妻两人不能见面,必须设法防止。侍仆柯尔尼去到门房,查问是谁放她进来,怎么放她进来的。他知道是卡比东诺奇让她进来,把她带上楼去,就训斥老头儿。门房执拗地不吭声,但当柯尔尼对他说因此要把他开除时,卡比东诺奇霍地跳到柯尔尼面前,对着他的脸挥动双臂,大声说:
“哼,换了你当然不会让她进来!我在这里干了十年,只受到恩惠,没有别的。你现在倒跑上去说:‘走,滚开!’你这人真刁!就是这样!你不要忘记你自己怎样揩老爷的油,还偷他的皮外套!”
“你这王八蛋!”柯尔尼轻蔑地说,转身对着进来的保姆。“嘿,您倒来评一评,玛丽雅·叶斐莫夫娜,他对谁也不说一声,就让她进来了,”柯尔尼对她说。“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出来了,就要到育儿室去了。”
“糟了,糟了!”保姆说。“柯尔尼·华西里耶维奇,你最好想办法把他,就是把老爷拦一拦。我去想办法叫她走。糟了,糟了!”
保姆走进育儿室的时候,谢辽查正在讲给母亲听,他同娜金卡一起怎样从山上滑雪下来摔了交,一连翻了三个筋斗。安娜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和脸上的神情,抚摩着他的手,但没有听进他的话。得走了,得离开他了,——这就是她所想和所感觉到的唯一事情。她听见走到门口咳嗽几声的华西里·鲁基奇的脚步声,听见走近来的保姆的脚步声;但是她却象石头人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太太,我的好太太!”保姆走到安娜跟前,吻着她的手和肩膀说。
“嘿,上帝赐给我们的小宝贝生日快乐。太太,您可一点儿也没变哪!”
“啊,我的好保姆,我不知道你在家里,”安娜暂时醒悟过来说。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女儿那里,少爷今天生日,我是特地来祝贺的,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我的好太太!”保姆突然哭出声,又吻起她的手来。
谢辽查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洋溢着笑意,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保姆,一双光着的胖鼓鼓的小脚拚命跺着地毯。他心爱的保姆对他母亲的亲热情意使他特别高兴。
“妈妈!她常常来看我,来的时候总是⋯ .”他刚开始说话就停住了,因为发现保姆对母亲咬了个耳朵,母亲脸上就现出恐惧和羞愧的神色。这种表情跟母亲是多么不相称哪!
她走到他面前。“我的宝贝!”她说。
她没有办法说“再见”,但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要说的话,而他也明白了。“我的宝贝,我的小查查!”她唤着她从前叫惯的小名,“你不会忘记我吧?你⋯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以后她会想出多少话来对他说呀!可是此刻她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但谢辽查懂得她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懂得她是不幸的,但她是爱他的。他甚至懂得保姆对她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他听见她说:“他总是八点钟以后来,”他懂得这是在说父亲,母亲同父亲不能见面。这些他是懂的,只有一件事他弄不懂:为什么她脸上现出恐惧和羞愧的神色?⋯ .她没有什么过错,可是她怕他,还为什么事害臊。他很想问一问,来解除心里的疙瘩,可是他不敢问,因为他看到她很痛苦,他为她难过。他默默地紧偎着她,悄悄地说:
“你不要走。他不会马上就来。”母亲把他推开一点,想看看他说这话是不是思考过的。她在他惊惶的神色中看出,他不仅在说他父亲,而且仿佛在问她,他该怎样看待父亲。
“谢辽查,我的孩子,”她说,“你要爱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是我对不起他。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的。”
“天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谢辽查含着眼泪不顾死活地叫起来,同时抓住她的肩膀,一个劲儿地用他那双紧张得发抖的手臂把她紧紧抱住。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安娜唤着,也象他一样天真无邪地轻轻哭起来。
这时候,门开了,华西里·鲁基奇走进来。从另一扇门里传来脚步声,保姆惊慌失措地低声说:
“来了,”说着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辽查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哭起来。安娜拉开他的手,再次吻了吻他那湿漉漉的脸,快步走出门去。卡列宁迎着她走来。他一看见她,立刻站住,低下了头。
尽管她刚才说过他比她好比她善良,但当她迅速对他扫了一眼,把他的整个身子和细小地方都看个清楚时,她心里顿时充满了对他的憎恨和因他独占儿子而产生的嫉妒。她连忙放下面纱,加快脚步,几乎象跑步一般从房里直奔出去。
她昨天怀着那么深挚的爱和悲伤在铺子里挑选的玩具,竟没有来得及拿出来,就这样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三十一、安娜感到在彼得堡的每一天都很难过
安娜虽然那么渴望见到儿子,那么早就在思想上作好会面的准备,她可万万没有料到,这次见面会使她如此激动。她回到旅馆的单身房间,好半天弄不懂她怎么会来到这里。“是的,一切都完了,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自言自语,帽子也不脱,就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她眼睛紧盯着窗户之间桌上摆着的青铜时钟,沉思起来。
那个从国外带回来的法国侍女走进来请她换衣服。她惊奇地对她瞧瞧说:
“等一下。”
男仆问她要不要喝咖啡。
“等一下,”她说。
意大利奶妈把小女孩打扮好了,抱进来交给安娜。养得胖鼓鼓的小女孩,一看见母亲,伸出手腕胖得象有一根线扎着似的小手,手心向下,咧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微笑着,两只小手象鱼鳍划水一样挥动,在浆硬的绣花小裙子上乱摸,发出飒飒的响声。看到她这副模样,谁也忍不住不微笑,不吻吻她;谁也忍不住不伸给她一个手指,好让她抓住,让她尖声叫喊,扭动整个小身子;谁也忍不住不把嘴唇凑过去,让她噘起小嘴,做出接吻的样子。这一切安娜都做了,她抱她,逗她跳跳,吻吻她那鲜嫩的面颊和露出的小肘。但看见这婴孩,她却更加清楚地觉得,她对她的感情如果同她对谢辽查的感情相比较,那简直说不上是爱了。这小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可爱,但不知怎的,这一切都揪不住她的心。她把全部母爱都倾注在同她不爱的男人所生的头生孩子身上,还觉得不满足;这个小女孩是在最痛苦的境遇下生的,可是她倾注在她身上的感情还不如头生孩子的百分之一。此外,小女孩还没有成长,前途尚难以预料,可是谢辽查已经俨然象个成人了,而且是个可爱的人;各种思想感情已开始在他身上斗争;他了解她,爱她,评判她,——当她回想到他的话和眼神时,她这样想。可是她却永远同他分离了,不仅肉体上而且精神上永远分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把小女孩交给奶妈,让她们出去,自己打开嵌有谢辽查照片的颈饰。当时谢辽查的年纪同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她站起来,脱下帽子,从桌上拿起一本贴有谢辽查不同年龄照片的照相簿。她要拿这些照片进行比较,就把它们从照相簿上抽下来。她把所有的照片都拿了下来。只剩下一张,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张。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骑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嘴上浮着微笑。这是他最有特色最可爱的表情。她用她那双小巧玲珑的手,用她那今天特别紧张的又白又细的手指,几次剔这张照片的角,可是怎么也剔不开来。桌上没有小刀,她撕下旁边一张照片(这是伏伦斯基在罗马拍的照片,他头戴圆礼帽,蓄着长头发),她就用这张照片把儿子的照片剔下来。“哦,是他!”她瞧了瞧伏伦斯基的照片说,接着突然想起谁是造成她今天不幸的罪魁祸首。整个早晨她都没有想到过他。但是,这会儿她一看到这样熟悉这样亲切的仪表堂堂的脸,心头不禁突然涌起一阵爱情的波涛。
“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受苦呢?”她忽然带着一种责备的心情想,却忘记正是她自己对他隐瞒了有关儿子的一切。她派人请他立刻回来;苦苦思索着她要说些什么,好把一切都告诉他,幻想着他将怎样亲热地安慰她。她就这样等待着他。仆人回来说,他现在有客人,过一会儿就来,还问她愿不愿意让刚到彼得堡的雅希文公爵一起来。“他不是一个人来,而昨天午饭以后他就没有看到过我了,”她想,“他一个人来,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他要同雅希文一起来。”她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他不再爱自己了怎么办?她回顾这几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觉得全都可以证实这个可怕的想法:他昨天没有在家里吃午饭,他坚持他们在彼得堡要分开住,甚至现在都不准备独自到她这里来,有意避免同她单独见面。
“但他应该把这事告诉我。我需要知道真相。只要我知道真相,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简直无法想象要是他真的对她冷淡了,她将落得个什么下场。她想到他不爱自己了,觉得自己近乎绝望,因此特别焦急不安。她打铃唤侍女,然后走到盥洗室。她梳妆的时候比平时更加着意打扮,仿佛只要她穿上最合适的衣服,梳了最适宜的发式,他就会重新爱她。
铃响了,她却还没有梳妆完毕。
她走到会客室里,迎接她的不是他而是雅希文的目光。伏伦斯基正在观看她遗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照片,并没有急于抬起头来看她。
“我们认识的,”她把她的小手放在窘态毕露的雅希文的巨掌里说。雅希文这副窘迫的神色同他魁伟的体格和粗鲁的面孔很不相称。“去年在赛马场上就认识了。给我,”她说着敏捷地从伏伦斯基手里抢过他正在观看的儿子的照片,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瞧着他。“今年赛马赛得好吗?我只在罗马的科尔索看过赛马。不过,您是不喜欢国外生活的,”她笑眯眯地说。“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爱好,虽然我们很少见面。”
“这真使我惭愧,因为我的爱好多半都是不好的,”雅希文咬着左边的小胡子说。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雅希文发现伏伦斯基看了看表,就问她是不是还要在彼得堡住些日子,接着挺直他那魁梧的身子,拿起便帽。
“看来不会很久,”她瞟了一眼伏伦斯基,迟疑不决地说。
“那我们不能再见面了?”雅希文站起身来说,又转身问伏伦斯基:
“你在哪里吃午饭?”
“您到我这儿来吃饭吧,”安娜断然地说,仿佛对自己的窘态感到生气,但照例因为在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处境而涨红了脸。“这儿的饭菜并不好,但至少你们可以再见见面。在团里的老朋友当中,阿历克赛最喜欢您了。”
“那太荣幸了,”雅希文笑着说,伏伦斯基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他很喜欢安娜。
雅希文鞠了个躬,走出去,伏伦斯基跟在他后面。
“你也走吗?”她对他说。
“我已经迟了,”他回答。“你去吧!我这就赶上来,”他对雅希文叫道。
她拉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竭力思索说些什么才能把他留住。
“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她拉起他那粗短的手,把它紧贴在自己的脖子上。“哦,我叫他来吃饭没关系吧?”
“太好了,”他平静地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吻吻她的手。
“阿历克赛,你对我没有变心吧?”她双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说。“阿历克赛,我在这里真难受。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快了,快了。你真不会相信,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使我多么痛苦!”他说着抽回了手。
“嗯,走吧,走吧!”她委屈地说,从他身边急急地走开了。
三十二、安娜准备向彼得堡社交界挑战了
伏伦斯基回来的时候,安娜不在家里。人家告诉他,他走后不久来了一位太太,安娜就同她一起出去了。她出去没有说明到哪里,至今没有回来。她早晨还到什么地方去过,对他也只字不提,——这一切,再加上今天早晨她那种兴奋得出奇的神色,以及她当着雅希文的面从他手里抢过儿子照片时那副敌对的态度,使他沉思起来。他决定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他就在她的会客室里等她。但是安娜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带着她那位没有出嫁的老姑母奥勃朗斯基公爵小姐一起来。她就是早晨来看安娜,同她一起出去买东西的那位太太。安娜似乎没有察觉伏伦斯基脸上那种焦虑和疑问的神色,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今天早晨买了些什么东西。他看出她内心有一种特殊的变化: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刹那间停留在他身上,显得紧张不安;她的言语和动作带有一种神经质的灵敏和妩媚,这在他们亲近的初期曾经使他神魂颠倒,现在却使他惶惑恐惧。
四人用的饭菜已经摆好。人都到齐了,大家正要走进小餐室,土施凯维奇带着培特西公爵夫人的口信来找安娜了。培特西公爵夫人说她不能来送行,请安娜原谅;她身体不好,但请安娜在六点半到九点之间到她家里去一次。伏伦斯基听到这个规定的时间——显然有意不让她遇见任何人,——对安娜瞟了一眼,但安娜似乎没有察觉。
“真抱歉,六点半到九点我正好有事不能去,”她略带笑意地说。
“公爵夫人会觉得很遗憾的。”
“我也是这样。”
“您大概要去听巴蒂的歌剧吧?”土施凯维奇说。
“巴蒂吗?您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要是定得到包厢,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土施凯维奇自告奋勇说。
“那真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安娜说。“您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吃饭哪?”
伏伦斯基微微耸了耸肩。他实在弄不懂安娜的用意。她为什么把这位老公爵小姐带来,为什么留土施凯维奇吃饭,还有最叫人弄不懂的是,她为什么要他去定包厢?就她现在的处境,居然想到要去看巴蒂的歌剧,在那里肯定会遇到社交界的所有熟人,这难道是可以想象的吗?他一本正经地对她瞧瞧,但她还是用又象快乐又象绝望的莫测高深的挑战目光来回答他。
吃饭的时候,安娜兴奋得好象在挑衅,又仿佛在向土施凯维奇和雅希文卖弄风情。吃完饭,大家站起来,土施凯维奇去定包厢,雅希文出去吸烟,伏伦斯基就同他一起到自己的房里去。他在楼下坐了一会儿,又跑上楼来。安娜已穿上她在巴黎定制的袒胸天鹅绒镶边浅色丝绸连衫裙,头上扎了一条富丽的镂空白带子,框住她的脸蛋,格外清楚地显出她那光艳照人的美。
“您真的要去看戏吗?”他竭力不去看她,说。
“您到底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呀?”她发现他没有看她,又觉得委屈,说。“到底为什么我不能去呀?”她仿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当然没有什么理由,”他皱着眉头说。
“嗯,我也这么说呀,”她故意装作不懂他语气里的讽刺味儿,若无其事地拉上洒过香水的长手套,说。
“安娜,看在上帝份上,您倒说说,您这是怎么啦?”他说,象她丈夫以前对她说话那样提醒她。
“我不明白您问的是什么。”
“您要知道您可不能去呀!”
“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人去。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同我一起去,她现在换衣服去了。”
他带着困惑和绝望的神情耸耸肩膀。
“难道您还不知道⋯ .”他刚开始说。
“我可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喊起来。“我不想。我对我所做的事后悔吗?不,不,不!即使一切都得从头来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对我们,对你我来说,重要的只有一点:我们是不是彼此相爱。别的就用不着考虑。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分开住,彼此不见面?为什么我不能去?我爱你,别的我都无所谓,”她带着一种他无法捉摸的特殊眼神望了他一眼,用俄语说,“如果你没有变心。到底为什么你不瞧着我?”他对她望了望。他看见她相貌和总是裁剪得很合身的服装的美。可是这会儿正是她的美丽和雅致使他恼火。
“我的感情不可能变,这您是知道的,但我请您不要去,我求求您,”他带着一种温柔的恳求语气又用法语说,但他的目光有点冷淡。
她没有听清他的话,但看见他冷淡的眼色,就怒气冲冲地回答说:
“我倒要请您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不应该去。”
“因为这会使您⋯ .”他犹豫了。
“我真弄不懂。雅希文不会损害我什么,华尔华拉也不比别人坏。啊,她来了。”
三十三、在剧院安娜的感受就象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伏伦斯基因为安娜有意对她的处境装得满不在乎,第一次对她感到恼怒,甚至怨恨。由于他无法向她发作,这种情绪变得更加强烈了。要是他能坦率向她说出他的想法,他准会说:“你这样打扮,再同这位人人都认识的公爵小姐一起去看戏,这样就不仅承认自己是个堕落的女人,而且等于向整个社交界挑战,也就是说要从此同它决裂。”他不能对她说这话。“可是她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她心里有些什么变化?”他自言自语。他觉得他对她的尊敬减少了,但却感到她更美了。
他皱着眉头回到房里,坐在两条长腿搁在椅上的雅希文旁边。雅希文正在喝白兰地和矿泉水,伏伦斯基吩咐仆人也给他送一份来。
“说到兰科夫斯基的‘大力士’,这可是匹好马,我劝你买下来,”雅希文瞅了瞅朋友阴郁的脸,说。“它的臀部有点松弛,可是腿和脑袋好得不能再好。”
“我是想把它买下来,”伏伦斯基回答。
他对谈马是感兴趣的,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安娜,情不自禁地留神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看看壁炉上的钟。
“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吩咐向您报告,她到戏院去了。”
雅希文又把一杯白兰地倒进泡沫翻腾的矿泉水里,喝干了,这才站起身来,扣上钮扣。
“怎么样?我们去吧,”他说,小胡子底下露出一丝笑意,表示他明白伏伦斯基心情愁闷的原因,但并不把它当一回事。
“我不去,”伏伦斯基闷闷不乐地回答。
“我可要去,我同人家约好了。那么再见。要不然你就到正厅来,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雅希文走到门口又说。
“不,我有事。”
“有了妻子麻烦,有了情妇更糟,”雅希文走出旅馆时想。剩下伏伦斯基一个人,他站起身,在房里踱起步来。
“今天演什么?今天是第四场演出⋯ .叶戈尔夫妇一定在那边,还有我的母亲。这就是说,彼得堡的名流都会集中在那边。这会儿她走进去,脱下皮大衣,走到灯光底下。土施凯维奇、雅希文、华尔华拉公爵小姐⋯ .”他想象着。“我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害怕了,还是把保护她的权利让给土施凯维奇了?不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愚蠢,愚蠢⋯ .为什么她要把我弄到这个地步?”他摆了摆手,自言自语。
他的手碰到放着矿泉水和白兰地瓶的小桌子,差点儿把它碰翻。他想扶住它,但没有扶住,就怒气冲冲地把它踢了一脚,接着打了打铃。
“要是你想在我这里做事,”他对走进来的侍从说,“那就记住你的本份。这样可不行。你应该把它收拾掉!”
侍从觉得这事不能怪他,想辩白几句,但他瞟了主人一眼,从他的脸色上看出还是不要吭声的好,就连忙弯下身子,趴在地毯上,动手收拾打碎的和没打碎的酒杯和瓶子。
“这可不是你的事,去叫茶房来收拾,你把我的燕尾服拿来。”
伏伦斯基八点钟走进剧场。戏正演到高潮。包厢侍者,一个小老头儿,帮伏伦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是他,就叫他“大人”,并且说他不必领号牌,要衣服叫他菲多尔就行。在灯火辉煌的走廊里,除了这包厢侍者和两个手拿大衣在门口听戏的仆人,一个人也没有。从虚掩的门里传出乐队小心翼翼地伴奏的弦乐断奏和一个吐词清晰的女歌手的歌声。门开了,包厢侍者溜了进去,那句将近结尾的歌词清楚地传到伏伦斯基的耳鼓里。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伏伦斯基没有听见歌词的结尾和音乐的尾声。从门里传出雷鸣般的掌声,表明乐曲已经结束。当他走进蜡烛和煤气灯照得光辉夺目的大厅时,喧闹声还没有静止。舞台上女歌手的光肩膀和钻石首饰闪闪发亮。女歌手弯着腰,微笑着,在拉住她手的男高音歌手的帮助下捡起杂乱地越过脚灯掷过来的花束,接着走到一位油光光的头发打当中分开的男人前面,那人正伸出长长的手臂从台下递给她一件东西。这当儿,正厅和包厢的观众全都骚动起来,身子前冲着,鼓掌,喝彩。乐队长坐在他的高椅上帮助递送花束,又整整他的白领带。伏伦斯基走到正厅中央,停脚步,向周围张望。今天晚上,他比平时更不注意司空见惯的环境、舞台、喧哗,以及把剧场挤得水泄不通的熟悉而乏味的五光十色的观众。包厢里照例是那些有军官奉陪的阔太太;照例是那些身份不明的穿着奇装异服的女人,以及一些穿军服的,穿燕
尾服的男子;照例是顶楼上那些肮脏的观众;在包厢和前排大约有四十个体面的男女。伏伦斯基立刻注意到了这块沙漠中的绿洲,同他们招呼起来。他进去的时候,一幕戏刚完毕,因此他没有到哥哥的包厢里去,却走到正厅的第一排,同谢普霍夫斯科依一起站在脚灯边。谢普霍夫斯科依弯着一条腿,用靴跟敲敲脚灯,老远一看见他,就向他笑笑,叫他过去。伏伦斯基还没有看见安娜,他故意不朝她那边望。但他从人们视线的方向看出她在什么地方。他若无其事地朝四周张望,但并不找寻她;他用眼睛找寻卡列宁,准备遇到最糟糕的局面。算他运气,卡列宁今天没有来看戏。
“啊,你身上剩下的军人味道太少了!”谢普霍夫斯科依对他说。“一位外交官,一位演员,你就是这样。”
“是啊,我一回家就穿上燕尾服,”伏伦斯基微笑着回答,慢悠悠地拿出望远镜。
“在这方面,说实在的,我真羡慕你。我从国外回来穿上这衣服的时候,”谢普霍夫斯科依摸了摸他的肩章,“真舍不得我的自由。”
谢普霍夫斯科依对伏伦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什么希望,但他照旧喜欢他,待他特别亲切。
“你没有赶上看第一幕,真可惜。”
伏伦斯基心不在焉地听着,把望远镜从楼下厢座移到二楼,然后又望着一个个包厢。在一位扎着高髻缠发带的太太和一个怒气冲冲地转动望远镜、眨着眼睛的秃顶老头儿旁边,伏伦斯基突然看到安娜傲慢而美艳惊人、围着花边的笑盈盈的脸。她坐在五号包厢,离开他只有二十步路。她坐在前面,稍稍回过头来对雅希文说着什么。她那美丽宽阔的肩膀托着她的头,她的眼睛和整个脸上闪耀着抑制的兴奋光辉,使他想起当初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模样。但现在他欣赏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现在他对她的感情没有丝毫神秘的成份,因此虽然她的美比以前更使他倾倒,却使他感到不愉快。她没有朝他的方向望,但伏伦斯基发觉她已经看到他了。
当伏伦斯基又拿望远镜对着那个方向的时候,他看到华尔华拉公爵小姐的脸显得特别红,她不自然地微笑着,也不断往隔壁包厢张望;安娜折拢扇子,拿它敲着包厢的红丝绒栏杆,眼睛凝视着什么地方,却没有看见,显然也不愿看见隔壁包厢里所发生的事。雅希文脸上现出一副赌输钱时的倒霉相。他皱起眉头,把左边小胡子塞进嘴里,越塞越深,同时也斜眼瞅着隔壁包厢。
左边那个包厢里是卡尔塔索夫夫妇。伏伦斯基认识他们,并且知道安娜同他们也认识。卡尔塔索夫夫人是个瘦小的女人,站在他们的包厢里,背对安娜,正在穿丈夫递给她的披肩。她脸色苍白,怒气冲冲,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卡尔塔索夫是个秃顶的胖子,一面不断地回过头来看安娜,一面竭力安慰妻子。等妻子走了,丈夫迟疑了好一阵,用眼睛找寻安娜的目光,显然想向她鞠躬。但安娜分明有意不理他,回过头去对俯着身子、头发剪得短短的雅希文说话。卡尔塔索夫没有鞠躬就走了,留下一个空包厢。
伏伦斯基不明白卡尔塔索夫夫妇和安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出,一定有什么事使安娜感到屈辱。从他看见的情景上,尤其是从安娜的神色上,他都看出了这一点。他知道安娜在竭力维护她所扮演的角色的体面。这种外表镇定的角色她演得很成功。凡是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那个圈子,没有听到女人们说她胆敢在大庭广众中抛头露面,并且扎着花边头带卖俏的人,都会对她的落落大方和美艳魅人惊叹不已,根本没有想到她此刻的感受就象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示众的人。
伏伦斯基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他心里十分焦虑,希望打听一下,就向哥哥的包厢走去。他故意挑选安娜包厢对面的通道走去,正好看见老团长在跟两个熟人说话。伏伦斯基听见他们提到卡列宁夫妇的名字,并且发觉团长急忙意味深长地对那两个说话的人丢了个眼色,大声叫着伏伦斯基的名字。
“嘿,伏伦斯基!你什么时候回到团里来。我们总不能不请你吃一顿饭就让你走哇!你是我们最老的伙伴,”团长说。
“我没有空了,真抱歉,下一次吧,”伏伦斯基说着,就上楼跑到哥哥的包厢里。
伏伦斯基的母亲,鬈发灰白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厢里。华丽雅同索罗金娜公爵夫人在二楼走廊里遇见他。华丽雅把索罗金娜公爵小姐送到母亲那里,伸出一只手给小叔子,立刻同他谈起他所关心的事来。他难得看见她这样激动。
“我觉得这很卑鄙很恶劣,卡尔塔索夫夫人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 .”她开始说。
“什么事?我还不知道。”
“怎么,你没听说吗?”
“你要明白,这种事我总是最后才听到的。”
“天下还有比卡尔塔索夫夫人更恶毒的人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丈夫告诉我说⋯ .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隔着包厢同卡列宁夫人说话,卡尔塔索夫夫人就闹了起来。据说她说了一句侮辱的话就走了。”
“伯爵,您妈妈叫您去呢,”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从包厢里探出头来说。
“我一直在等你,”母亲嘲弄地笑着对他说。“可就是看不到你。”
儿子看出她高兴得忍不住笑。
“您好,妈妈。我来看您了,”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不去巴结卡列宁夫人哪?”等到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走到一边,她用法语说。“她引得全场都轰动了。为了她,大家把巴蒂都给忘了。”
“妈妈,我请求过您,不要对我提这件事,”他皱着眉头回答。
“我说的事大家都在说。”
伏伦斯基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对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说了几句就走了。他在门口遇见哥哥。
“啊,阿历克赛!”哥哥说。“多么讨厌哪!一个十足的傻婆娘⋯ .我现在就到她那里去。我们一起去吧。”
伏伦斯基没有理他。他匆匆走下楼去。他觉得他应该做些什么,但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恨她把她自己和他弄得这样尴尬,同时又可怜她的痛苦遭遇。这种心情使他不安。他走到正厅,一直向安娜的包厢走去。
斯特列莫夫站在包厢旁边,同她谈着话:
“没有再好的男高音了。真是天下无敌。”伏伦斯基向她鞠了个躬,站住向斯特列莫夫打招呼。
“您大概来迟了,错过了最精采的咏叹调,”安娜对伏伦斯基嘲弄地——他有这样的感觉——瞟了一眼,说。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他严厉地瞧着她说。
“就象雅希文公爵一样,”她笑嘻嘻地说,“他认为巴蒂唱得太响了。”
“谢谢您,”她伸出戴着长手套的小手,从伏伦斯基手里接过节目单,就在这一刹那,她那美丽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到包厢后面去了。
伏伦斯基发现下一幕开始时她的包厢空了。在观众刚安静下来倾听独唱的当儿,他站起来,在一片轻微的嘘声中走出剧场,坐车回家。
安娜已经回到家里。伏伦斯基走进她的房间,她仍穿着看戏时穿的那身衣服,一个人待着。她坐在靠墙的一把安乐椅上,眼睛瞪着前方。她对他望了望,立刻恢复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
“你,你,全得怪你!”她含着绝望和怨恨的泪水叫着站起来。
“我要求过你,要求你不要去,我早知道你去了会不愉快的⋯ .”
“不愉快!”她叫起来。“太可怕了!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不会忘记这件事。她竟说坐在我旁边是一种耻辱。”
“一个傻婆娘的话,”他说,“可是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要去惹事呢⋯ .”
“我恨你的冷静。你不应该使我落到这个地步。要是你爱我⋯ .”
“安娜!这事同我爱你有什么相干⋯ .”
“啊,要是你爱我象我爱你一样,要是你象我一样痛苦⋯ .”她带着恐惧的神色凝视着他说。
他可怜她,但还有点恼恨。他向她保证永远爱她,因为看到现在只有这一点才能安慰她,他嘴里没有再责备她什么,但心里还在怪她。他向她保证永远爱她,自己也觉得太庸俗,简直不好意思出口,她却如饥似渴地听了进去,逐渐安静下来。
第二天,他们完全和好了,就一起动身到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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