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某教授说《诗八首》是中国二十世纪文学中爱情诗的巅峰，空前绝后，环顾整个新诗的世纪，没有能够逾越它的作品。那么，我就试着从爱情的角度，解读穆旦写于24岁那年的这组名作。

　　　　　1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青涩的暗恋幻化成熊熊的爱之火焰，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以诗或画或花的形式。你是目光的焦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点，光彩照人；而我是你的俘虏，蜷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缩在暗处。你因成熟而美丽，我因成

　　　　　　　　　　　　　　　　　　熟而爱慕；我们彼此走着自己的路，

　　　　　　　　　　　　　　　　　　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谁与谁的相遇是那样神秘，没有人能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掐指算出下一分钟的命运。所以我爱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上了完全陌生的你，即使不知道你明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天会在何处栖居。但这将是永恒的意　

　　　　　　　　　　　　　　　　　　念，并不因我的死去而消失。

　　　　　　2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人的生命之产生是多么偶然的事，就像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雪山上的沙石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安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身。你我的才智容颜都是预先给定的，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那个理想中的自己永远都不会出现。就

　　　　　　　　　　　　　　　　　　像我爱着的是理想中的你，而你只呈现

　　　　　　　　　　　　　　　　　　给我一个你自己的你。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也不知在何时，以何方式，我这个纵火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犯，从背后跳出来招供了自己的罪行，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你并不惧怕我的火焰，沟通在持续，了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解在深入，而更多的陌生也不断地涌现。

　　　　　　3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这正是最好的年龄，你的身上有最美的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青春，花的芬芳，草的清香，一切醉人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的因素，都汇聚在你的身上。你绽放了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你一切的美，它如同一只小兽，释放出

　　　　　　　　　　　　　　　　　　最野性的最不能抗拒的魅力，让你和我

　　　　　　　　　　　　　　　　　　成为最原始的臣子。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理性的宫殿虽然富丽堂皇，但生命的多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彩永远在于感性的彼端。我读懂了你的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高贵，执子之手，这古老的遗训使我感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受了神圣的喜悦；你的理智的小小的抗

　　　　　　　　　　　　　　　　　　拒，最终化为草场的温软。

　　　　　　4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如果说爱是对过去的坦然，对现在的迷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恋，那么爱，它还是对未来的迷茫。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全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怖者是不知何时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会到来的黑暗，是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的刹那不知周围都有什么。迷恋着现在

　　　　　　　　　　　　　　　　　　的你和我，正对未来充满了忧虑。

 

那窒息着我们的　　　　　　　　　　　但爱情又是世间最能给人力量的安魂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药，比如亲吻，比如爱人的怀抱，都可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以让我们得到刹那的永恒。语言是如此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多余，我们的灵魂早已冲破了现实的樊

　　　　　　　　　　　　　　　　　　篱，自由并幸福地享受着爱之甘霖。

　　　　　　5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也许是几万年前某个古人打的一个呵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欠，吹拂成你我眼前的这阵风——这只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是个比方，自然界有它自己的行为方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式，它的子民都须走在它划好的路线

　　　　　　　　　　　　　　　　　　上。就像“那移动了景物的”太阳或

　　　　　　　　　　　　　　　　　　月亮，抚慰我昂烈的激情。你结束了一

　　　　　　　　　　　　　　　　　　场传统与现代的挣扎，睡着了。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还是自然的伟力，教导我行事的准则。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刹那可以是永恒的得到，刹那也可以是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永恒的失去，冲动在理性的包装下才会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更美丽，“天人合一”的古训和“那形

　　　　　　　　　　　　　　　　　　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神秘力量，

　　　　　　　　　　　　　　　　　　都是人类摆脱虎裙茅屋的原因。

　　　　　　6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但时间是一把两边带刃的剑，它在制造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快乐的同时，又悄悄培植着它的对立面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其实就那么简单，熟悉的地方没有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风景，而谁又能接受生活习惯、趣味、

　　　　　　　　　　　　　　　　　　思想完全不一样的伙伴？争吵必然难免。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我并不只是我，我之外还有一个别的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我，他与我商榷、探讨，不断安抚我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的感性的同时，怂恿着我的理性，让我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离你更近，研究你的思想“秩序”，并

　　　　　　　　　　　　　　　　　　遵循它。但我有自己的轨道，最终还会

　　　　　　　　　　　　　　　　　　回到它的沟槽里。　　　　　　　　　　　　

　　　　　　7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所有恋爱过的或者正恋爱着的人，应该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都能理解“风暴”的可怕，走“远路”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的冲动之后的无奈，以及“寂寞的夜晚”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的噬人般的荒凉。短暂“丢失”感情的

　　　　　　　　　　　　　　　　　　同时，“记忆”唤醒了我们曾经有过的

　　　　　　　　　　　　　　　　　　甜蜜。时间显出它的可爱来——我知道

　　　　　　　　　　　　　　　　　　了真相：一刻都不能失去你！我这恐惧

　　　　　　　　　　　　　　　　　　的病症，东西方任何药剂都不能治癒，

　　　　　　　　　　　　　　　　　　唯一的解药，就是你温暖的怀抱。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又何尝能够离开我呢？你何尝不是失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魂落魄呢？憔悴考验着你的美丽，你的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心里也饱尝了这孤独的魅力。离别，真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有任谁都无法自主的魔力。

　　　　　　8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我们终于合为整体。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我们不再在是否爱上犹疑。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自然再次以伟力见证爱情的忠贞，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我中的你和你中的我不分轩轾。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海枯石烂是不平常的意象，真实也许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会更有力量。人的一生，会有像黄叶飘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落的时候，而命运这棵巨树，将在你离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枝之前继续嘲弄、捉弄、玩弄你，当我

　　　　　　　　　　　　　　　　　　们的一头青丝变成白发，一切也许才是

　　　　　　　　　　　　　　　　　　真正的安静。但我们不怕，早已做好准

　　　　　　　　　　　　　　　　　　备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风霜。

　　　　　　194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