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读者接触到一首诗，到对这首诗有全面的理解并在情感上产生共鸣，这个过程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大致上经历了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在知觉的层面上了解诗歌的有关因素，包括作者使用的语词、表达方式等，通过对这些内容的解读，达至对诗意的把握；第二个步骤是情绪体验的层面，读者在领会了作者所表达的情感之后，往往会情不自禁地与之产生共鸣，从而使阅读活动转变为情感历练，实现审美内涵的升华。本文尝试在心理学理论背景下，解释这个过程的合理性。

　　格式塔心理学是现代心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研究内容主要是意识体验，着重在知觉的层次上研究人如何认识事物，著名论点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格式塔，是德文“Gestalt”的音译，主要指完形，即具有不同部分分离特性的有机整体。

　　格式塔心理学里有一个“图形与背景”的概念，这种理论认为，一个人的知觉场始终被分成图形与背景两部分。“图形”是一个格式塔，是突出的实体，是我们知觉到的事物；“背景”则是尚未分化的、衬托图形的东西。人们在观看某一客体时，不可能一眼涵盖所有的对象，总是在未分化的背景中看到图形的。同时，视觉场中的构造是不时地变化着的。当人们连续不断地扫视环境中的刺激物时，种种不同的客体一会儿是图形，一会儿又成了背景，双方是可以相互更替的。

　　当主体知觉到外部刺激即客体时，理论上必定存在一个知觉场。以这种认识来观察诗歌的解读，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诗歌阅读首先是一个知觉的过程，并且这个过程基本符合格式塔对“图形与背景”现象的解说。当读者面对眼前的诗歌作品，他先从“物质”的角度与诗歌发生作用。他的知觉里先有文字，又由文字转化为它们所代言的客观物质表征，通过对这些物质表征在知觉层面的解析，最后才进入情绪的层面。举鉴赏李白的《静夜思》为例。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在读者的知觉场中，这首诗的客观物质表征，可以被分化成相互分离的两部分，一是诗中的各种意象，如“床”、“月光”、“地上霜”、“故乡”等组成的客观环境，一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人，或者称之为抒情主体。这两部分有机地统一在《静夜思》这个格式塔里，相互联系，并不能完全分别开来。

　　当我们读完这四句诗，眼前不会立即出现诗中所写到的全部意象即物质表征，必然会有一部分表征浮现出来成为“图形”。那么首先出现的图形是什么呢？应该是诗人，或者说抒情主体，作为图形首先凸显出来，因为他是诗中所有物象的统摄者；而其他意象，即客观环境被隐在背后，成为背景。我们看到，有一个人，在一个寒月如霜的夜晚愁眉苦脸地望月思乡。他为什么思乡呢？是什么激起他的思乡之情？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能再盯着人看，而要更换图形，把原来的背景凸显出来成为图形，而抒情主体被淡化成为背景。当我们在一个物质表征上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那么必须通过其他表征来解决，这正符合格式塔知觉理论关于图形与背景相交替的说法。诗人既然产生了思乡之情，而他又不肯直接告诉我们为什么，那我们就要从客观环境中寻找答案。我们初步可以肯定的是，如霜的月光，勾起了诗人的思乡之情。

　　但是月光为什么会使人产生思乡之情呢？望月思乡，中秋怀人，月圆象征团圆，这些意念已经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早已内化成我们这个民族全体成员所共有的民族性格了。我们在承袭了这样的文化传统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它，而很少去问个究竟。当然我这里并不想去考证见明月思故乡这一感情的源头，只想分析李白诗中这种情感的合理性。

　　格式塔心理学的理论核心是整体决定部分的性质，部分依从于整体。它把重点放在整体系统上，在这个系统中，各个部分是以一种能动的方式相互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仅根据各分离的部分，无法推断出这个整体。只有揭示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考查他们相结合之后的整体性，才能真正理解他们所组合成的整体系统的含义。

　　当我们把关注点放在诗中所描写的客观环境上时，它们又组合成一个新的格式塔，由这样两部分构成，一是“床”、“月光”、“地上霜”（这是想象中的景象，是从月光所得的幻象，但它在诗中不可或缺），一是“故乡”，前者是眼前的实景，后者是诗人想象中的虚景。那么“床”、“月光”和“故乡”这些分离的意象又是如何产生“见月思乡”这么一个整体系统的含义呢？它有没有心理学依据？我想，通过下面的分析也许能说明这个问题。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说明时间是在夜晚，一个深秋或者严冬的夜晚，“明月”和“霜”已经告诉我们这一点。这样的季节，百兽潜藏，百虫蛰伏了；这样的夜晚，人们或者在家里围炉叙话，或者与家人大被同眠，共享天伦之乐，而写诗的人现在哪里？在干吗？他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夜半突然醒转。也许是梦回故乡，含泪而醒？或者渐浓的寒气透过薄衾，把他冻醒？或者他本来就圆睁双眼，毫无睡意？我们只知道，他在中夜面对床前一片“白霜”，感觉寒意；抬头看见天上明月高悬，心中生出对故乡对亲人的无限思念、依恋之情。

　　孤独是人们远离亲朋时常会产生的一种情绪，寒冷的夜间，明亮如昼的月夜尤其容易产生。当诗人在荒村、在旅店，在床上辗转难眠时，他的眼中真正的“图形”是远方的故乡以及故乡里的亲人，而眼前的明月只是“背景”而已，他们共同组合成“见月思乡”这个整体系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寥寥十字，却蕴含着极其丰富的落寞、孤独、无助和思归的感情。我们可以想见，这个晚上，诗人睡而复醒，终至不寐，与之相伴的，唯有一轮西斜的明月。他回不了故乡，见不到亲人。明月无语，而人有情，这样的夜晚，该是多么让人感伤！

　　诗歌是一种言说自我的艺术，李白把自己内心情感言简意赅地表达出来，这本应是一己之情，却为什么能够在千百年里感动众多读者，引起共鸣呢？

　　这里必须讲到另外两个心理学术语：图式与同化。图式是皮亚杰认知发展理论体系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指的是个体对世界的知觉、理解和思考的方式，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心理活动的框架或组织结构。它可以说是认知结构的起点和核心，或者说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础。图式的种类有很多，其中包括情感的图式。同化是指个体对刺激输入的过滤或改变的过程。也就是说，个体在感受到刺激时，把自己能够接受的部分纳入头脑中原有图式之内，使其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就像消化系统将营养物吸收一样。

　　作为鉴赏活动的主体，面对诗歌这一客体时，读者带着自身原有的心理组织结构中的情感积淀，即情感图式而来。当他通过知觉的层面解读了诗歌的各种意象，并且由这些意象所组成的格式塔整体系统读出作者所蕴含的情感时，他的情感图式就主动进行判断，这些外来的情感刺激是否与自身相符。如果外来情感刺激跟读者的情感图式完全不符合，便被排斥在外，无法被主体所吸收；如果诗歌里的情感跟读者的图式相吻合或大致符合，能够被原有的图式接受，那么它就被纳入读者的大脑，对读者产生作用，影响到读者的情绪，这便产生了共鸣。由此可见，共鸣这一活动是因读者的情感图式与作者的情绪大致相符，从而产生了同化，并实现情感迁移的心理过程。

　　重新回到《静夜思》来。在那个交通严重不便的年代，经商的、做官的、游学的、考试的人长期离家在外是很正常的，行旅羁绊，分外使人思念家乡，像这种望月思乡的情境应该是很多人的共同经历，许多读者在这一点上拥有与李白类似的情感图式。当这种图式与《静夜思》相逢，同化是轻而易举的事，与之产生共鸣并不难理解。大家读着诗，感受着相同的情感，不需要多少思考，就自然而然被感染了，因此一首如此简单的诗能够被传唱一千多年，成为千古经典名著，也就不奇怪了。

　　在今天这个时代，多数人不会再有那种刻骨的体验，也许到某一天，我们再也体会不到李白当时的感情了，共鸣会变得困难，那么对这首诗的深入品读和鉴赏也就成了必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