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家浮宅的记忆

——华安县九龙江北溪疍民黄吾田的故事

黄绍坚

华安县新圩之路

车过磹口（今漳州市华安县丰山镇银塘村）之后，九龙江北溪的江面突然缩窄，两岸峻岭夹峙，江水逶迤，蛇蚓而行，令人不禁想起宋代龙溪籍（今属华安县丰山镇碧溪村）诗人杨汝南描写家乡景色的《夜宿龙头》诗：“江流如箭路如梯，夜泊龙头烟霭迷。两角孤云天一握，晓光不觉玉绳低。” [1]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华安县新圩镇。华安地方史料记载，新圩位于九龙江畔，为九龙江北溪的河谷冲积平地，“历史上是（龙）岩、（漳）平、宁（宁洋县，今属龙岩漳平市）货运吞吐的码头，扼闽西南交通的咽喉。” [2] 1923年（民国12年），著名爱国台胞林资铿（即林祖密）组建华崶疏河公司，聘请香港工程师指导疏浚北溪河道，以利通航，新圩的航运中心地位从此确定，漳平、永福（今龙岩漳平市永福镇）、华安、安溪等地商贾，陆续到此盖屋设栈，四方辐辏，竟成摩肩接踵的热闹圩市，因此得名“新圩” [3] 。史料中还说，从新圩顺九龙江北溪而下，船行47公里，至华安县丰山镇碧溪村，江南岸即是漳州商贸重镇浦南（今漳州市芗城区浦南镇） [4] 。再顺江而下，人货便可直抵石码（今漳州市龙海区石码镇）、漳州、海澄（今漳州市龙海区海澄镇）、厦门。

但史料中还说，九龙江北溪航道，“多处险滩急流，蜿蜒曲折，礁石纵横，滩濑落差大，水流湍急……航行、放排事故经常发生，上、中两段有‘纸船铁公’之称……有一句顺口溜说：‘放排，放排，有尸无埋，有神主无墓牌。’” [5]

黄吾田老先生和“疍家五篷船”模型

我们拜访的对象，是住在华安县新圩镇新航社区长安路上的黄吾田老先生。黄老爷子大半辈子都在九龙江北溪的船上度过，是位疍家老船工，生于1937年，今年已是85岁高龄，却耳不聋、眼不花、手不抖，丝毫不见耄耋龙钟之态。他的独门手艺，是制作木质“疍家五篷船”模型，算是对旧日生活的纪念。“整个华安，只有我会做‘五篷船’模型。我是按照4.5%的比例缩小制作的，原汁原味，整个船5个篷、13个肚（船舱），篷顶、舱盖、船帆、头梢、船舵，都是可以活动的。”说起自己的作品，黄老爷子充满自豪，说着，便从屋里端出一艘“疍家五篷船”模型来，“这是2019年做的最后一条船模，做了100个工呢。”100个工就是三个半月，加上备料和休息的时间，就是说，光做一条这样的船模，就要耗去黄老爷子半年左右的时光。

我注意到，这艘长约80厘米的船模，精工细制，令人称奇：船舱上覆盖着可活动的竹篷，船上立大桅，船头挂小帆；船艏下方画八卦，书“元亨利贞”；巨大的尾舵上，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舱内门板上，前门写着“安全为了生产，生产必须安全”；后门写着“一帆风顺”、“顺风得利”等字样。我还注意到，黄老爷子细心地为船内每个部位，标注了疍家专有名称：支撑大桅的有“大椥”、“长椥”；13块船舱（肚）的舱盖上，则标明“头肚顶格”、“头肚下格”、“头猪肚”、“桅舱肚”等名称。甚至，黄老爷子还拧制了一条小竹篾绳，说是当年逆水行船上滩濑时，人力拉纤，用的便是这种篾绳。

我问黄老爷子，总共做了几艘“疍家五篷船”模型？黄老爷子掰着手指头算给我听：“我有5个孩子，三男二女，男女平等，每人送给他们1艘；有2个孙子，孙子也是每人1艘；最小的儿子加送2艘；别人知道我在做船模，喜欢，跑来跟我买，我卖了四五艘。算起来总共做了12、13艘吧？”黄老爷子有点遗憾：“给你们看的，是最后一艘了。现在老了，做不动了。”

回来后我核查资料，《华安县志》记载，航行于九龙江北溪的疍家船，“船体长18米左右，宽2.9-3.1米不等，平底，船头及尾部翘起，装配有头梢，尾部装木舵，并配有竹篙、木桨、桅杆（杉木长12米左右）、风帆篷；船上有遮篷，安放在船体上方，全篷分为五节，为可互相套迭、拉前拖后，既是住家船，又是载货船。船只载货10-12吨。” [6] 林建珠搜集整理的《（华安县）木帆船的构造、航行等简介》一文的记载更精确：“船长17.3米，船宽3.25米，船舱（十三肚），桅杆12.8米，头梢10米，后舵3.5米。平底船形，船头、尾上翘，载重10-11.5吨……每艘木帆船，一般配有小型三肚船，又称手头船，船长4.8米、宽1.5米，用于抛锚、上下岸、捕鱼等。” [7]

如此看来，黄吾田老爷子说的“按照4.5%的比例制作”，殊非虚言。

九龙江北溪的疍家生活

对于世代以船为家、漂泊水上的疍家的由来，虽是热门话题，但学术界迄今仍无定论。其实早在北宋时，闽籍诗人、书法家蔡襄已注意到海边疍民的存在。蔡襄有《宿海边寺》诗：“潮头欲上风先至，海面初明日近来。怪得寺南多语笑，蜑船争送早鱼回。” [8] 明初功臣汪广洋也有《岭南杂录三十首（其七）》诗记录疍家：“雁翅城东涌怒涛，外洋水长蜑船髙。莫言昨夜南风急，今日登盘有海蚝。” [9] 1729年（清代雍正7年），雍正皇帝专门下谕，准许“四民之外”的疍民上岸居住、开垦荒地，要求各级官府将疍民一视同仁 [10] 。但事实上，直到现代之前，泛家浮宅的疍民，始终是中国东南沿海一个独特的族群。

疍家船工黄吾田老先生，也说起九龙江北溪的疍家生活。

黄老爷子说，1949年后统计过，九龙江北溪华安县新圩镇一带，最多时停泊着77条从事客货运输的疍家船，疍民姓氏很多，郑、张、阮、欧（欧阳）、林、黄都有，都是从九龙江的西溪迁过来的疍民。他就出生在疍家船上，“我小时候，我家船上生活着3代、共6口人，船上还养着1头猪和4-5只兔子。但船上一般不养鸡、鸭。船随时都在动，载货，拉人，鸡鸭会跑，猪不会跑。疍家人爱干净，三顿吃就要三顿洗，虽然养猪养兔，船上也不会脏。”说起往事，黄老爷子有些伤感，他又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爸我妈生了我4个大姐、1个大哥、1个小弟、2个妹妹，连我总共9个孩子。疍家生活苦，最后长大成人的，只有3个姐姐和我。”黄老爷子的太太、1942年出生的林秀玉老奶奶，也是疍民，在一旁笑着补充说：“他家人少，我家人多。小时候我家船上，住着10口人呢。”

大约人老了，更容易怀旧。谈起小时候泛家浮宅的船上生活，黄老爷子有说不完的话题：“疍家规矩多。疍家女人不能‘过船’，就是不能跑到别人家的船上去。女人也不能过‘大头’和‘船头’，‘大头’就是尾舵的头，那里掌握着一家人的命；‘船头’以前画着八卦，也是保平安的。疍家重男轻女，我家姐姐多，我小时候，家里把大我5岁的姐姐给人，换一个童养媳回来。后来解放了，童养媳就当成姐姐养，长大后嫁出去，活到94岁才过世，我们一直当姐弟来往。”解放前，黄吾田老爷子的父亲是位普通的疍家船工，在别人的货船上打工，跑新圩至浦南的九龙江北溪航线，“开船5天一来回。我5天才能见我爸一次，见了他又走了。”1946年，9岁的黄吾田被送去漳州浦南阿姨家，读浦南小学，父亲期望他能识字、会算术，长大了不受老板欺负。阿姨也是嫁给浦南的疍民，住的是那种疍家住宿船，比较小，更拥挤。黄吾田呆不住，只读了一年书就跑回新圩。我问他为什么在学校里呆不住？黄老爷子笑呵呵地说：“我是疍民，读书时候，会被其他小孩子欺负。他们连疍民大人也欺负。”幸好很快解放了。解放后，人民政府办识字班，黄吾田当了识字班的扫盲队长，自己用功识字，终于摆脱文盲身份。现在“五篷船”模型上的题字，都是黄老爷子自己写的。

1950年，华安县政府组建“水运业务站”；1952年，组建“水上民主改革委员会”，同年，华安县将新圩镇边上、九龙江北溪江中的中洲岛，测量面积为5.3亩，划归新圩镇疍民所有。从此，新圩镇疍民便陆续告别漂泊水上的船居生活，定居岸上，但仍在政府办的航运企业里，从事九龙江北溪水上客货运输 [11] 。黄老爷子侃侃而谈：“解放初，九龙江北溪，从新圩到浦南，跑的都是‘疍家五篷船’，人货混装，跑一趟来回需要5天时间，其中顺流下去1天，逆流上来2天，剩下2天用来装卸货物。1951年前后，去浦南的船票大概2-3块钱，船上包吃住。”我真佩服黄老爷子的记忆力，清晰，准确，“当年从新圩载去浦南的，主要是漳平的竹木炭、鸭蛋、茅草，安溪的瓷碗、纸，华安的茶叶；从浦南载回新圩的，主要是红糖、面粉、面干、米粉、盐、五金用品等等。”

1961年，黄吾田和林秀玉按照疍家风俗，自相婚配，有了自己在九龙江中洲岛的家。老俩口至今记得当年结婚时的礼俗：“结婚之前，男方要买一些糖果、饼，还有一整只猪蹄，送到新娘家。猪蹄煮熟了，肉归新娘家，但是猪蹄骨男方一定要拿回来。”为什么男方必须带回猪蹄骨？老俩口也说不清，但他俩都记得，结婚时贴的喜联是：“富贵相传”、“百子千孙”。

1991年后，因为九龙江北溪兴建“天宫水电站”（在华安县新圩镇天宫村），大坝横断北溪，航运中断，华安县政府在新圩镇新圩村枪空自然村兴建“连家船屋”，安顿上岸转业的疍民。

如今，60年的时光飞逝，黄吾田和林秀玉这对疍家老俩口，成为世人羡慕的钻石婚夫妇。（2022年2月22日星期二上午7时4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