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文化 |
国庆和仲秋,学校放了八天假,李晓靖不想回家,他想去看水。
有两天时间他城市里转悠,脚都磨破了。一路上慢慢的走,有点流浪的意味。
大妹的孩子快五岁了,还没有见过面。每次打电话,大妹总是让孩子叫他舅舅。雅雅由原来的不会叫,到会叫,到清清楚楚地叫他舅舅,他这个做舅舅的心一直不是个滋味。
二妹也有了孩子,还不会叫舅舅。
两个妹妹和妹夫以及他们的孩子从外地都回家了,他应该回一次家团圆一下,下一年不知还能不能聚那么全呢。
李晓靖怕回,细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是怕看见父亲的腿。
父亲的腿两年前出车祸被歪倒的货车压断了。在医院里接好过,但是他过早地活动,脚又变形了。
现在他听说父亲走路的时候离不开拐。
李晓靖过春节的时候见过父亲的腿,腿是从小腿断的。变形后小腿弯了,看上去非常难看。
从小到大,李晓靖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完好无损的,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一年多来,李晓靖和两个妹妹一直商量着要给父亲重新动手术,但是他们在城市中谁都生活得不太好,都缺少钱。
父亲看不得他们为难,就说,我自己去争了钱再看。
要么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看什么,不想看了。
母亲特别期待着李晓靖回家,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就打电话让他回来。
李晓靖拿出自己的所有的积蓄,给家里打了八千块钱,当时打钱的时候他想,看不看随他们吧。
父亲的腿要看的话,还需要从他的身上取一块骨头补上。李晓靖也担心手术不好,父亲又要受一回罪。但是就这样下去,父亲的腿也一直是他的心病。
大妹一家人回家了,李晓靖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是母亲接的。
母亲接了然后是大妹说,然后是她的孩子雅雅给他说话。
雅雅和大妹说完,他又让小妹接电话。
想到小妹还年纪轻轻的,也做了妈妈,他觉得她们谁都比自己生活得好。
小妹开口喊她哥,似乎还像小时候叫他哥的味道,他的心里一紧,觉得酸了。
家里的豆子和玉米由两个妹夫帮着收好了。李晓靖想让父亲给自己说话,小妹不敢说父亲的去向,把电话又给了母亲。
母亲忍不住生气地说,你那个爹,他谁的话都不听,开车去卖苹果了。谁也拦不住他!
李晓靖的心一沉。
母亲又说,你打的钱收到了,他不愿意动手术,他说他要给儿媳妇当见面礼……你赶快谈个对像啊,不能老这样下去,别人笑话哩。
李晓靖说了两句,挂了电话。
还有时间,他在自己的房子里来回走着,想着要不要回家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买一张票就可以回,但是他又觉着很难。他不愿意面对父亲的腿——可这似乎也是个借口,他不愿意回家看到两个妹妹的孩子,而自己却孤独一人。
两天前李晓靖曾经抛过一次币,而且还有一个同事做见证人。
他说抛币的结果是算数的。
结果,抛币的结果是不回。
在四天前,李晓靖也是算过一回,那一次算的结果是回。那样的结果曾经让他很高兴,可高兴过后又犹豫。
李晓靖怕见到父亲那张又瘦又黑的脸,怕看到他那复杂而又执拗的眼神,也怕看到他弓腰驼背和不再年轻的样子。
看到父亲,他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像父亲。现在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在这个年龄,他的父亲已经给他当了十年的爹了。
李晓靖在自己的房子里来回走着,走着,他特别想找人说话,但是没有人可以说。
他觉得自己算不上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对那颗似乎一直在漂泊的心他总感到陌生,似乎也总感在期待着什么,仿佛是期待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拥有自己的家。
他觉得自己不配有女人,不配有一个家。因为他觉得自己脆弱、孤独,无法容纳一个女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也无法放弃自己的飘泊。
飘泊,李晓靖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曾写道:谁将声振人间,必将深自缄默;谁将点燃闪电,必将长久飘泊!
他是一个想抓住闪电的人,但是他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没有出路。
早年他曾经狂热地写诗,近几年他对诗歌的热情也淡了下来。
在这个年代,谁能够借帮于诗歌来安身立命?这个他是清楚的。
这两天,李晓靖从他供职的学校里走出去,模糊地感到自己想要去发现什么。
第一天,他从学校出发,经过大市场,深入一个从未走过的街道,然后一直走下去。走到白沙洲大桥,看着滔滔的江水,朝着一个方向流动,他想有个什么思路,心里却依然乱乱糟糟的,没有任何思路。
他蹲在江边,抽了一支烟。
在江边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远远的在一艘淘沙子船的上面,望着他。只一会儿,就回到李晓靖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他的最后一支烟了,不然他也许会走过去与他说几句。
从江上走上来,继续向前,然后拐弯,再拐弯,就是朝着回学校的方向了。
李晓靖在路上看一辆辆经过自己的婚车,想想到今天是国庆节,也是他的生日。新朗不是他,这是自然的。他想到这儿,他笑了一下。
那宽大的柏油路,还有用石头和水泥修筑的窄路,以及路边的荒芜的植物,都那样的具体,让他觉得什么都比他真实。
有一段路李晓靖用脚踏在草上,故意踏在上面。他觉得自己踏在草上的心有点紧张,怕从草地里蹿出一条蛇来。他觉得愧对了家人,愧对了父亲,应该回家。
转回来时,是吃过饭的晚上了。他躺在床上看书,后来又打开电脑,想记下自己的心情,却觉得自己的脚在痛。
脱了鞋子,他又有一种想走路的冲动,于是他光着脚在房子里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渴望用光脚走路,这种感觉是莫明其妙的。
后来他想要写诗,但是又觉着写诗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感到自己的自由总是受到限制,又觉得一切形式都并不重要。惟一重要的是要不管不顾地活下去,活到哪儿就算哪儿。
他意识到自己活着的不易,因为有时候他会想到自杀。
自杀的想法时远时近,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害怕。
第二天,李晓靖去了一个湖。
李晓靖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看过一个湖。
在他飘泊的开始,在十八岁离开家以后,他去了向往已久的西藏。
在拉萨待了一年多,然后又坐车从西藏去北京开一次诗人笔会。火车经过青海湖时,他在火车上看到了青海湖的清辙与蓝天连在一起,特别的美。
他无法下车亲近青海湖,可在他后来的想象中觉得自己真的走近过青海湖,而且还用湖中的水洗了一把脸,看到鱼游在湖水中。
想起过去看到的风景,他感到那些风景一直在充盈着他的生命,与他的存在遥遥相望。使他在都市中越发显得孤独。
他也曾去杭州工作过三两个月,他的单位在西湖边。那是他除了青海湖第一次所见得到的,那么多的水。
那水因为在城市之中,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清,有单纯的水的味道。
西湖是有故事的,但是李晓靖谈不上喜欢那样人人都知道的故事。
曾有过几次,他到湖边望水,想从那水中发现自己灵魂波动的所在,仿佛有秘密一样——他总在探寻。想来,他的生命中也不过是有着西湖大致的模样,而西湖于他像一份失去了的工作了样,也不再重要了。
所见得最多的水,是在深圳,在小梅沙。
李晓靖看到了近乎是一望无际的海水。
他脱掉鞋子,走在海边上,任海浪卷过来,打在自己的腿上。
在去往小梅沙之前,他曾经多次对朋友说,他想去看海。
他们大约不了解他为什么对水多的地方情有独钟。
其实他又何尝能说得清楚。他大约是觉得,古往今来的人们的灵魂,都是会被水收藏。这么想的时候,他大约晓得自己为什么曾经想要成为一位诗人了。
他穿过一些长着很高的草的路,走到那个湖边。
湖边有荷花,因为是秋天来了的缘故,荷叶已经老了,挚在那儿。莲篷也老了,也挚在那儿。
有一片集中生长苇子和水草的地方,几只水鸟在游动。水面上的浮萍拥挤得厉害,水鸟游过时也看不到波纹。
李晓靖盯着那片地方看,觉得水鸟应该飞到波浪荡漾的宽阔的湖面。
他想要改变什么,于是拾起地上的石子,奋力地抛向湖面,想赶它们飞起来。然而,他努力了几次,水鸟对他却不理不采。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继续沿着湖走。
风吹来湖水的气息,有一种水藻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想要变成一尾鱼。
不过,他很快就看到,湖边上有死去的鱼。
极目望去,湖水中也有几只打鱼的船。他想坐船到水中去,但没找到码头。
他坐在湖边,又一次想到故乡,想到亲人。他觉得自己对父母的爱是冷酷的。他穿越一个个城市,走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人的时候,他的家以及他的亲人,也在无形中被他穿越。他觉得自己像时光一样,在穿越着一切和自己。
从湖边起身继续走时,又回头看水,然后就走了。
他心想,这儿是一个好地方,真的是一个好地方,这个地方让他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让他在想家的时候暂时忘记了家,只记得那么多的水。
经过那校门口,一直向前走,走到武昌火车站。
李晓靖走过售票厅时犹豫了一下,想到家,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
后来又走到出站口,站在那儿,看着从出站口涌出来的人流,看着接人的陌生人。
他走进他们中间,却不知道接谁。
晚上他又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
他想说服父亲,不要再去挣那些钱。虽说生意好做,一天能赚五六十块钱,可他一想到父亲用那变形的腿脚踩离合,他的心就开始揪着痛。
多危险啊,父亲真是不懂得爱惜自己。
电话没有听,李晓靖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好多水的形态,好像他所看到过的水都聚集在一处。
后来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模样:父亲把车停在了某个村子的街上,微笑着,露出被虫子咬坏的牙,招呼着顾客。他的臂窝里夹着拐杖,用瘦弱的身子倚靠在车箱上,手里掂着称,在别人的挑挑捡捡中称好了称,然后收钱、找钱。
那些熟悉父亲的人会说他:你看你的腿都成了这个样,你还出来做生意!你的儿子,女儿都是大学生,都毕业了你还用这样拼命干哪?
父亲怎么回答呢?
他想不出父亲会是怎么回答,不过他确定父亲肯定会是笑着的。
没有谁让父亲去做生意,而是他想去,也许他是在家里实在待烦了,想要重温一下过去做生意的生活。
李晓靖觉得父亲一直在影响着他,他却一直在逃避着父亲对自己的影响。
有时他真想不管不顾。
在一个星期前,他在给家里寄钱时他就那么想过:钱如果不寄,父亲也是不会在意,父亲的一颗心,只是希望他好,自己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了。
事实上,他做不到。因为他了解,父亲愿意为他付出一生。
为了他,还有两个妹妹,父亲从来没有舍得给自己卖一件像样儿的衣服,奢侈地吃过一次好饭菜。父亲他那么瘦,总是灰头灰脸的,不是李晓靖理想中体面的父亲。可那样的父亲总是让他心疼。那种心疼的感觉,就像父亲就是自己。如果和父亲换一个位置,他能否做到像父亲那样?他不确定。
乡间的那片天空,别样自由,或许存在于李晓靖看不到感觉不到的地方。
李晓靖也总是在心底渴望回到故乡,回到故乡,去通过自己的努力敞开他以及他的父亲所想要的自由空间,但是他又总是在逃避。
父亲早已不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对于他而言,李晓靖能顺顺当当地结婚生子,在城市里过上正常的生活他就知足了。
在当年,李晓靖还在求学的阶段,父亲总觉得儿子是一个可以成就一番伟业的孩子。他很希望变成儿子的羽翼,让儿子高飞远翔,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对人类有贡献的人才。尽管后来儿子每一次从城市回到家乡,他依然是那种不露声色的样子。
李晓靖总是想不起父亲是如何年轻的,他没有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他到十年前给父亲照的照片,当时四十出头,却是一脸苍茫的样子。他的眼神,不留心看,便看不到他那暗火一般的光。
电话终于接通了。
这一次是父亲接的。
李晓靖听到父亲的声音,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