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性,不同的故事,同样的结局,也许悲剧就是这样殊途同归。
驹子,宛若冰山下的一团火焰,外表的平静掩盖不了内心的火热与不安,平静与焦灼激烈地燃烧着,也许她把苦难与承受当作了一种习惯,或者是一种责任,于是将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悄悄地埋葬,做了一个安分的乡村艺伎,直到岛村的出现,也许那是希望,让驹子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包含了太多心酸的期许与欲言又止的温情;然而,这希望过大,终究预示着更大的绝望与伤痛。对岛村的爱,如毒药一般让驹子暂时忘记了自身的无奈和疼痛,待到药性发作的一刻,她已经不知何为痛苦,命运强加给她的不幸,她已无力抗争,她知道自己是雪国的女子,也知道他是“一年才来一次的人”,他不奢望岛村能给自己多少,但她希望他能来,哪怕一年来一次也是好的。假如没有岛村的出现,驹子也许永远是一名安分的乡村艺伎,时间冲淡了哀伤,驹子也如这雪国的雪,带着几许淡淡的哀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永远。然而,那个才华横溢的男子唤起了驹子心中美好的幻想,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爱得越深,内心的挣扎也就越激烈,她终究是一位传统的女性,无力大胆追求爱情,更无力抗争命运的不公,无关未来,只愿此刻短暂的安宁,就已足够。驹子的爱情,被压抑了太久,借着爱,她又可以宣泄多少无言的苦痛,然而它的到来又是那样无情地催化着她悲剧。川端在赋予驹子以悲剧命运的同时,又让她的悲剧带着几许日式的静美,《雪国》自始至终萦绕着一层纯净凄冷的哀伤基调,因而驹子的悲剧不再让人感到撕心裂肺,抑或沉痛叹挽,相反,那是一种温柔的抽泣,泪水也无声地滑落,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泪眼纵横,却不敢出声,只是有种彻骨的悲凉渗透全身,也许驹子的存在就如那秋叶般静美,可谁曾知道秋叶也有绚烂的梦想?
相比,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则是一位完全不同的女性,出身在上流社会,享受着贵夫人的雍容与华贵,但是,作为女性,也许渴望爱情是一种与身俱来的本能吧,在爱情面前,安娜找回了自己,那个最初最真的自己,没有上流社会的自私与虚伪,也没有伪君子的矫揉造作与自命清高。她对上流社会呆板机械的社交活动厌恶透顶,那种毫无生气的场合对于怀有满腔激情的安娜来说足以让她窒息,而面对一个比自己大20岁的自私虚伪不解人情味的丈夫,更是一种折磨,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孩子了,因而安娜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但是这样的女性,其命运注定不会波澜不惊,如一潭死水般终老的。果然,命运让他邂逅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安娜虽已是妇人,但她的美貌丝毫不让一位纯真的少女,反而更多了一份风韵,仅仅是一个照面,安娜与渥伦斯基深深地被对方所吸引,确切地说,是渥伦斯基被安娜的美貌所吸引,而安娜则是被压抑在心底的爱情所唤醒了。
也许爱情本身就是盲目的,再多的理智对于两颗紧紧相依的心来说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仅为那一刻的欢愉,他们不顾一切地被爱欲之火燃烧着,融化着。但,安娜较驹子来说是勇敢的,她不想对丈夫隐瞒,哪怕明知自己会身败名裂,也全然不顾,她只想追求自己的爱情,过有爱的生活,但出人意料的是,卡列宁并不这样轻易放了她,他想到的不是她的不贞,而是自己的名誉,甚至满口假仁假义,以不抛弃安娜为由标榜自己的无私伟大与宽宏大量,不同意安娜的离婚乞求。安娜不能离婚,与渥伦斯基的关系就不能明朗,她只能以情妇的身份与他在一起,此时,安娜早已身败名裂,在自己与渥伦斯基的孩子流产以后,安娜被卡列宁赶出了家门,她一无所有,唯一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就是对渥伦斯基的爱。可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人,得不到的永远想象着她有多么美好,一旦得到了也就不过如此,甚而热情也渐渐冷却。渥伦斯基对安娜就这样渐渐冷淡,他不让安娜与自己出入社交场合,他看不到安娜做出的牺牲与努力,却如旁人一样开始厌烦她,甚至鄙视与厌恶。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安娜所想要的,她苦苦抗争的结果竟是一场空,一切的努力竟是徒劳,这与驹子的命运又是何其的相似,不同的是,安娜的抗争是轰轰烈烈的,最后,托尔斯泰让安娜走上了卧轨自杀之路,也符合人物性格,让人感受到一种回肠荡气的悲剧震撼力。
如果说驹子的悲剧在于无力抗争不幸命运,安娜的悲剧在于个人性格与所处环境的激烈冲突,那么苔丝的悲剧则在于对家庭的牺牲,完完全全的牺牲品。
这是一位淳朴美丽的女子,为了让家庭度过危机,孤身一人去亚雷家认亲,却被亚雷引诱玷污,稀里糊涂地做了亚雷四个月的情妇,离开亚雷后,苔丝的家庭依然贫困,而自己又生下了孩子,但她任劳任怨,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极力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虽然孩子罪恶的证据,但苔丝还是爱孩子的,当孩子将要死去,家人却不让牧师给孩子接受洗礼,苔丝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自己为死去的孩子洗礼。当苔丝请求牧师为死去的孩子以基督徒的身份举行葬礼时,牧师无情地拒绝了,苔丝看透了基督教的虚伪和冷酷,“那么我将不再喜欢你,永远不再踏进教堂”,苔丝毅然离去,亲手埋葬了孩子,也将自己对宗教的信念一同埋葬。
被人奸污生下孩子,孩子的夭折,这些对于苔丝来说已经是无法抹杀的阴影了,然而世人的冷嘲热讽,更曾苔丝心中的凄凉。但是,为了这个贫困的家庭,苔丝将个人的不幸过去,所受的苦难暂时搁浅,她依然辛勤地劳动,在劳动中感受个人存在的价值。
两年后,苔丝来到一家牛奶厂做工,与牧师的儿子安琪相爱,安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着一双纯洁清澈的眼睛和一个自由洁净的灵魂,如天使一般充满着神性高洁的品质。苔丝深深爱着这个善良的青年,安琪对苔丝也一见倾心,他们之间的爱情如天国一样不染世俗的尘埃。但苔丝并没有忘记自己不幸的过去,与安琪的爱情越是美好,越让苔丝陷入对过去的追悔中,她怕这份爱太理想太完美,一旦完美被现实打破,一旦安琪知道自己的过去,也许一切又如清晨的朝露,再怎么晶莹美丽,也终有消失的一刻。凭借这份真诚与勇敢,苔丝虽害怕失去安琪,但她更不愿意欺骗他,于是,在心底重复了1000遍的话终于说出了,她给安琪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不料,信却被塞到了地毯下面,安琪并没有看到。在安琪的理想世界中,苔丝就是那个一尘不染的纯洁的少女,自己心目中的新娘。婚后,苔丝在矛盾挣扎中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安琪,原以为安琪会宽恕自己的不幸,但安琪并没有,他心中至圣至洁的苔丝被无情地撕碎了,只剩下一个空有外表的污浊的女人。安琪抛弃了苔丝,苔丝是无辜的,但她接受命运的不幸,独自忍受安琪的冷酷,安琪逃离了家园去往南美,苔丝也离开了,孤身一人四处漂泊,在寒冷的冬夜露宿荒野,此时的苔丝就如冷风中一盏微弱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给安琪的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父亲的去世,让这一家的重担又压在了苔丝一人身上,柔弱的背负自身的不幸和家庭的安危,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苔丝难道没有想过逃离这一切吗?她想过,她怕自己支撑不住,她说自己要是有足够的勇气早己自杀了,不,不是苔丝没有勇气,而是她把承担当作了一种责任,她不能死,她还要为贫困的家继续消耗自己的余生,于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接受了亚雷的帮助,家人得到了保护,苔丝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苟活在这个世上。
如果就此苟活,苔丝的悲剧多少减了几分疼痛的悲叹。
就在苔丝万籁俱灰的时候,安琪出现了,他在几年孤苦的漂泊中终于拾回了心中纯洁的苔丝以及对苔丝的爱情。见到安琪,苔丝悔恨交加,内心的挣扎更加痛苦激烈,矛盾中她杀死了亚雷,与安琪一起逃亡。苔丝释然了,她疲惫地说“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他们逃离了社会,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故事进行到最后,苔丝和安琪逃亡到古人祭祀太阳神的巨石阵里,苔丝在那里睡着了。她已经没有逃亡的心力了,就这样安然地睡去,了无牵挂。苔丝的生命也就到此结束了,被捕后,苔丝被判处绞刑,苔丝的苦难也就到此结束了。
苔丝是上帝遗落人间的天使,唯有在人间饱受苦难,才能回归天堂。苔丝的悲剧,让人感受到宿命的无奈与悲哀。那种悲哀,是欲哭无泪,是梦魇中想喊喊不出、想跑却拽不动脚步的无奈。比起驹子和安娜的悲剧,苔丝的悲剧更多了一份沉重与悲剧的凝重感。怪道哈代在《苔丝》扉页题词中深情地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可怜你这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卧榻,要供你栖息”,作者创造了苔丝,在赋予苔丝一切美好的品质的同时,又让她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历经苦难最终走向了幻灭,自始至终,作者都是满怀着同情,强忍着悲痛,亲手葬送一个美丽的天使,也许这就是悲剧之所以震撼人心的地方,当一切美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不得不走向幻灭,就像人们失去最心爱的事物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惋惜与不舍,悲剧也就完成了它本身的创造。
如果说除了音乐、美术以及一切艺术形式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无国界的,也许那就是文学作品所反映的女性的悲剧,作家们以特有的敏锐不约而同地书写了一位位令读者深感悲痛的女性形象。在文学的爱情母题之余,女性悲剧似乎也逐渐成了作家们文学创作的又一母题。然而,女性的悲剧都无一例外地与爱情有关,似乎也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则,感动了无数颗善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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