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会对该书第三回中描述的范进中举的情节留下深刻的印象。吴敬梓通过对范进中举前后若干人物形象的描绘,生动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科举制度对文人的毒害及对小市民阶层的影响,鞭挞了人世间的丑恶和虚伪现象。其对人物形象的描绘,鲁迅先生曾评价为“能烛幽索引,物无遁形,”
“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如在目前。”尤其是书中对胡屠户形象的描绘,将一个活脱脱的典型的市侩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令人拍案叫绝。
文中对胡屠户形象的描绘是围绕范进中举前后的变化依次展开的。且先看看范进刚考取秀才时胡屠户的言行吧,但见他“手里拿着一幅大肠和一瓶酒”来贺喜了,只是贺词不说也罢,“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及至吃饭时又说道:“我女孩儿……自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言词刻薄之余还要自诩几句,范进得中秀才居然因其“积德”、“带挈”所至,此后又俨然一副大慈大悲的面目,一叠连声“可怜”,此时范进只有自惭形秽,寻条地缝往里钻的份了。
范进知道仅考中秀才对自己身份地位并无多少改变,只有中举,才可谓登龙门。欲考举人却苦于没有盘费,只好求告于胡屠户,孰料被其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如今就痴心想中起老爷来”“象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劈头盖脸一顿奚落和辱骂,连范进的母亲和妻子也不放过。然而范进却并不计较,依然不改初衷,“瞒着众人,到城里乡试。”及至考完回家,家里人“已是饿了两三天”了。在此,胡屠户的尖酸刻薄与范进的迂腐无能形成了强烈对照。
苦心人,天不负,可怜的范进终于中举了,举人老爷的地位也终于使胡屠户一改往日面目。你看他又来贺喜了,只是此番是“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而来,与当初祝贺范进考中秀才时所提的“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当听说范进因喜极而疯,众人竟然要他去给范进治疯,且还要打范进一个嘴巴时,他终于“作难”了,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但他又架不住众人的怂恿,只好“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那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哪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只是到了范进面前,尽管凶神恶煞的模样犹在,却早已是色厉内荏,心虚胆怯了。虽然是硬着头皮对范进“一个嘴巴打将去,”无奈那手早已经颤抖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倒是一掌给打醒了,可怜胡屠户那手却隐隐地疼起来,“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且不由心里懊恼起来,“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范进醒后见丈人在眼前,恐怕又要挨骂,但这次听到的却分明是天外来音:“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范进如今可不是什么“现世宝”“癞蛤蟆”了,而是“贤婿老爷”,盖因了“老爷”,这“婿”自然也“贤”起来了,一声“贤婿老爷”,既体现辈分之别,又不失恭维之雅,胡屠户运用语言之妙,实在是恰到好处。至此,胡屠户原先对范进动辄教训斥骂的那副嘴脸早已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一副毕恭毕敬、百般谄谀之面孔。当一邻居说他的手明日杀不得猪了时,他说道:“我哪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原来是“不三不四”,“尖嘴猴腮,”如今是“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如此对一个人截然不同的评价,竟出自同一人之口,令人为之瞠目。
尤为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当范进由集上往家走时,胡屠户见范进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竟“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此时胡屠户的爱婿之情已溢于言表,尽在那几十回的扯衣襟之中了。而当得知他送来的那几千钱已作喜钱打发了前来报喜的公人后,胡屠户竟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原先范进为考举人向其借盘费分文不给,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如今白送掉四五千钱,却还再三不安,唯恐范进不够赏人,变化如此之大,也真难为胡屠户了。及至后来范进将张乡绅送来的贺银包了六两多给胡屠户时,胡屠户实在是受宠若惊了,你看他对女儿是怎么说的,“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这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这段描述可谓是对胡屠户形象描绘的点睛之笔,骂儿子“该死行瘟的”的也好,“死砍头短命的奴才”也罢,毕竟是喜形于色,与当初骂范进时那幅神态自然不同。骂在儿子身上,实则是借此奉承讨好一番姑老爷。最传神的是那“低着头,笑迷迷的”的描写,将一个见钱眼开,似曾相识的市井小民形象惟妙惟肖地呈现在你面前。
胡屠户对范进前倨后恭的种种言行变化,是以范进中举前后身份地位的变化为转移的。吴敬梓以其生花妙笔将胡屠户其人的势利面目纤毫毕露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读者从对胡屠户言行的描述里,分明能感受到吴敬梓对当时社会一切以功名富贵为中心,“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的世风深恶痛绝的切齿之声。其疾世之深,行文之妙,令人叹为观止。对此,今存最早的《卧贤草堂本》《儒林外史》中曾有一番评点:“轻轻点出一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叫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此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毛发毕现。’”由胡屠户引发对众生相的感叹,是为至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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