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碧落
就像一种夸耀,植物把花开得越美艳,散发香气,吸引蜂蝶穿梭往来,沾上更多花粉,蕴育的机会就越多。她们赤裸的哲学就是生存。春天,桃花燃烧起来,站在天空地旷的红粉世界,发出又安静又热烈的轻音:啪,她们开花。
爱情的气息扑来,她们个个把热烈的爱欲掩藏在最深处,矜持有时是一种极端静态的示爱。窗前的茉莉花,也打开柔小的瓣,薰得屋子里都是她蓬勃的痕迹——我存在。我正盛开——穿过叛逆少年的影子,我打开卷缩的身体,如此缓慢和舒展。在小学漫长的假期,孤独过早地环抱我——趴在窗台上看来往的行人,最惹人注意的还是漂亮的女人。不止一次,我把女人和花当作同类——都香喷喷的,走路颤颤摇摇,在花枝和小路上。风吹过的时候,她们的气息都暗藏一种奇怪的信号——我开始喷嚏,酥痒,在内心渴望她们的轻抚和关注——现在则可以明确的知道,那是一种魅惑的力量。
一、栀子花
时光分支成树。在每一个枝条都可盛开。沿着柔婉的曲线,记忆深处的气味降临。它们会在最不经意时侵袭,就像迎头浇下一桶带着此种花香的雪水,整个人清醒而凛冽起来。栀子花暗香浮动在初夏的夜晚,16岁的白裙女孩莫明的烦躁不安。高大的暗影,一双可以看透内心秘密的眼睛——当他看到我,就如被大巫师的魔棒电击,我透明而无处可逃。周围的一切都梦幻般遥远而可怕,发出巨大的轰鸣——栀子花摇颤,内心里藏着巨大的隐痛,如正在吹起的气球迅速膨胀——娃娃头如一个坚固的硬核,压迫迅速膨胀的气球,只等高压下她啪的一声——我开始在学校里安静的学习,博取好成绩而保证可以永远让妈妈请他继续做我的家庭教师;和自由血肉模糊的撕裂;压抑飞的冲动。在无法找到泻压点的时候写诗,青涩的痛苦是最初上帝的礼物。我在茫茫大海中挣扎,没命的呼吸,在梦中喊出他的名字,冷汗淋漓的坐起;在夜深时失眠。他的妙语如珠成为梦魇,在虚无中和他血肉相融长成一株植物,枝条和经络相连。而在现境中故意冷漠,以此小小的自尊迎接他每天可消融一切的微笑。暗恋和自我弃绝酿成我的青春期格格不入的神经质,我走路微仰着头,像是鄙夷一切,实则绝望。白色缎子软拖鞋,上面绣着蓝色的花朵。踩在绿色地毯上面。我喜欢白色搭配绿色——这样,白色更纯粹,绿色更青翠欲滴。
大巫师称呼我为小才女的时候,已经像空中飘起的巨大黑云,侵吞我白天夜晚大部分的思维,到底剩下多少属于自己,我已经难于计算。一个自欺欺人的沙堡灌入微笑的海水,什么都一塌糊涂。巨大的秘密悬在一根发丝上,脸上出现该死的红晕。每个周末的下午持续一个微妙的战役,我无法自拔。那个气球越来越薄,几欲透明。我已经在刷牙照镜穿鞋时藏不住那些眼泪,他给我看女朋友的照片,他们俩站在桃花中相拥而幸福,微笑而略带得意的触角抓疼了恍惚的心脏,一切与我无关。我们相视一笑。这之后记忆的唱针一直停在一个空白处,妈妈说我忽然冲出门,跑到街上,带着很诡异的微笑。差点撞到我的本田和追过来的妈妈吵了很久。他到底把你怎么了?每次妈总问这个。气球爆了。我说。
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就像被施魔法,他消失的干干净净。我的数学回到原来的最低点。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但我记得那些黑云的压迫感。怎么问也不回答,是因为像剖开腹部拉出内脏的鱼,我里面茫然的空洞着,梳着娃娃头的脑子里根本不存在那些记忆,一片空白。只是如撞针轻微的音,混和栀子花的味道被藏在体内的某个地方,忽然它降临,那些痛便重新注入,向蠕动的肠胃和正在欢快分泌汁液的脏器抡起大捶,狠狠砸去。
二、彼女
彼女,在日语中指代第三人称,相当于汉语中的她,
也许还有一个潜意思是女朋友。她,一个泛指,在空中画一个美丽弧线,落在一个具有呼吸的实体上。她也许有着和我一样的汗腺、头发,诸如此类,她也有自己的喜恶和爱。可是这个她若是一个空壳呢?
许多年过去,依然记得那母子二人。是在繁花似锦的日子,去一个小镇出差。身体太敏感,一点微小的变化都无法忍受,我出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月经只能用一种牌子,所以只好千里迢迢背去。粉红假期的不方便,让人心怀不满,坐立不安。也无法轻易找到像样的洗手间,那种踏上去颤颤巍巍的木板和污秽的深渊,我失去平和,变得焦躁起来。小镇的空气很闷,像被巨大的玻璃罩住,空气蒸腾。印象里总是顶着大太阳四处寻找洗手间,就在一个看去荒凉的路边我几乎以为身处加州寂寞深长的汽车公路。一个简陋如《猜火车》里所谓世界上最肮脏的小酒馆里的洗手间,遭遇到那个小孩。看上去机灵,七八岁,瘦小且衣衫褴褛。就在我弯腰洗手时抢下挂在我脖子上的包,跑。还在愕然中旁边人声乍起,抢包了,抢包了!人们如幻影,在巨大的太阳下。一切都和当时白亮亮的光,汗味,月经特有的血腥气,跑动时的恍惚重合交叠,陌生的交错小巷,陌生人的追逐和前面那个衣衫褴褛奔跑的小孩。直到现在依然恍惚如梦境。最后他钻入露天的农贸市场卖鱼的摊床,腥气扑面而来,地上满是水渍和鱼的鳞片及一些不可知的零星的鱼类脏器。而在那后面不远处是一个很大的垃圾堆。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假若不是因为目光呆滞衣衫破烂不堪,轮廓该是美好的。她的衣衫没能遮挡住身体,蹲在那不停咳嗽,血顺着腿淌下来。地上的血迹和一些暗紫的不明所以的垃圾混杂,触目惊心。小孩站在那惶恐不安,翻出一包卫生巾怎么也打不开,便用牙齿咬,拿出一片给那个疯女人。妈妈!她嘻嘻的傻笑,偶尔用力的咳,没有伸出手来接。
人群围上来,孩子的目光又惊恐又无畏。有人大声的呵斥,几个手臂伸出,拳头砸下来,孩子的嘴角开始流血。我的喊叫被淹没,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疯女人忽然痴痴的笑起来,一边打自己的头。情绪激动,流出更多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护住小孩,他仍以戒备而麻木的眼睛瞪视,那是没有对象的瞪视,所有人都是空幻的影子。疯掉的女人具有和我一样的血肉,她定期潮汐,和健康的身体没有分别。她留下一个壳子在这个世界而她真正的世界又在哪里?她灵魂游荡在怎样神秘的世界而使身体变成一个彻底空白的壳?如果按照古老的说法,女人在月圆时会看到自己的本命花,彼女花却已残缺……
三、玉兰
落花之美中,樱花清雅;梨花楚楚;桃花热烈;海棠缠绵;苹果花纷纷的时候,朴素而美,她有着母性的温柔和喜悦。落花的绚丽凄迷混杂幸福感,花香似祝福了年深日久的夙愿。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说起高雅的东西,是穿着淡紫色的衣服,外面又套了白袭的汗衫的人;鸭蛋;刨冰里放上甘葛,盛在新的金属碗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积满了雪;长相漂亮的小孩子在吃着草莓。这些都是高雅的。我想加上一个——在落花的小径中漫步,想来那是极清雅的事情。但在所有的落花中我惟独看不得玉兰花落,洁白的巨大花瓣,她们如战乱中逃难的贵族——边缘萎黄,蜷缩着伏在地上,灰尘万丈,那是玷污的最好注解。假若下了雨,玉片的花瓣溅满泥浆,简直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凄凉落魄到极点。满树的花落去大半,情状如被洗劫的村庄,让我想起奥斯维辛中纳粹焚烧犹太音乐家的钢琴,破败之相如不经意窥见的坏消息。如果从未好过,也就不这么难以忍受。昔日水灵的美人变成干瘪的老妪——人心只爱花好月圆,爱渐走渐高的吉祥,忽然物极必反起来,被视为不祥。
遇到年幼时的好友。我噙满泪水,努力的隐藏——太相似了,和第一次邂逅玉兰花落时的心情。她曾是我不染尘埃的仙女。幻想的双鱼座,黑绵的长发,比我更大的眼睛。我努力寻找各种花的影子,只有玉兰能匹配她。从画卡通美女开始相识,我在小学时遇到她——简直惊呆住了,她有着纯洁的魔力,让我不由自主暗生自卑,就像抓住一块水晶,我握住她的纯粹和晶莹,想流泪。想起她时总是气味先行降临,是那种清洗的淡香。
商场的超市,声音混乱而保持着隔离感的高音,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我心情激动,转身看去——又愣在那里。她乌黑的头顶居然会夹杂白发,瘦,有些驼背,皮肤黄,大眼睛黯淡。人的轮廓还在那里,但那是一座空城。我真怀疑她已大把消费了今后的时间,那样的一瞬间我迷惑而不安,夹杂一丝恨意。她叫我的小名,我喉咙哽咽如塞住了世上最无情的辣椒——冲上去抱住她,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以前的安宁悠然甜美一股脑冲向眼前,巨浪却打碎那些安放整齐的画面——也许回忆具有欺骗性,可我不认为这种落差是根本原因。四五年时间,水晶变成枯涩的石头。
一个稚嫩的声音喊妈妈,我看到一个小不点拽着她的裤管。也许她的灵魂钻进了这个小身体里,重新滋养她的新血肉。像是有着天然的血缘,小不点对我毫不客气的亲昵,用流着涎水的嘴巴不由分说的亲咬我的脸颊,莫名的感动和幸福感,像是一种炸裂,柔软的绵块喷涌,也许这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她已是一个妈妈了。
同学的妈妈脾气暴躁,跛脚,喜怒无常。她很小就开始做繁重的家务。因母亲过于严厉我怀疑她不是亲生。她不能出去,我只能去她家中——总是遭遇她正被母亲责骂,空气像个沉重的铅块,在责骂声中我惊恐不安,她对我抱歉的笑笑,然后低下头继续接受指责——这一切是多么顺理成章!她草草结婚,极度自闭和自卑,她的婚姻可以说成是一种慌不择路。她老公平淡无奇,热爱电游,对她不闻不问,有时拳脚相加。我心里的珍宝被人轻视,愤怒无处可施。“一样,女人的命。”她微笑,淡淡的说。
最该爱她的人没有给她重视,我哭得一塌糊涂,象是看到水晶被她的主人从我的手心抢走并砸碎。“有一段时间你让我看到希望——人间还有纯洁。你的微笑和天使一样,”我说。
四、樱花
就要去日本了,你在电话那头安静的说,樱花会在三月三的女儿节,满街满树开放,很祥和,很浪漫。
我们的城市火车要两个小时。我拿住电话焦躁的喊叫,等我,等我!生怕声音低一点她就消失不见了。
不可否认花的相似性,女人间存在着微妙的行为:互相欣赏,爱,引以自豪和嫉妒。有时它们隐藏起来,骗过自己,像海水掩盖大片山川。我和她相爱,在彼此身上寻找到自己的影子。这也算一种惺惺相惜,虽然我们用刻薄点的话互相打趣和自嘲,都什么样了?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惜的?
软体动物以其钙质做壳,我的内心不肯走出学校,但生命的齿轮已经把我摔在很远的地方。我冒充她的同学混迹校园,混迹在八零后的人群中间,门卫老太长着火眼金睛,却没能把我这个异类拔出。小小的身高混在八零后营养丰富长身玉立的一代里,如羊在驼群,这偶尔的客串重温了旧梦。临去日本前,她在校园里静静怀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很怀念这个声音,她说。日本的树,也会被风吹得沙沙响,却毫无感怀了吧……她来自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
女人间的友情颇迷离,有人在暗中安放虚假的门窗——以为是可以直接看到内心深处的,实际那些景致是事先设计好的动漫,一切都像是程序化。但偶尔也会遇到和自己一样敞开的人,那会是一种惊喜和奢侈——不会再那么走运了。米沃什说,满是妖魔的城市,没有影子的东西没有力量活下去。我最大的恐惧是我在假扮成一个不是我的人。但是我遇到了你。
……我走的那天,火车拐弯的瞬间,车窗外你的手还举着,脸上的表情忧伤如莲。自恋的确是我的一部分,但我只是用它遮蔽微不足道的痛苦,亲爱的人,你定格在我心里。
五、甜食
小时候总是站在路边,放学了,发现钥匙丢了,就那么怔怔的等着父母下班。一双双女人的脚,一双双男人的脚,小孩的脚,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脚踝的部分。冬天把我的脚冻坏了,在雪地上不停的跺,直到麻木充盈,腿脚失去知觉。走到有暖气的屋子,又麻痒又针刺的疼,一下一下往心里钻去。
不长记性的人失去家的安全感,不停制造麻烦的小罪人。她失去温暖和家,得到收获不完的饥饿感。流浪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苏醒的,在哪里都一样陌生,街头有无限复制的风景,也可能因此她意外得到一双神奇的眼睛,看到别人没有注意到的世界。
脏兮兮的猫,尾尖奇怪的弯着——大概是骨折,一个不幸事件或恶作剧的受害者。我数着兜里的硬币,换来一块蛋糕。我和它分享街上流动的脚,天上不停变换的云和汽车的尾气、灰尘。最后我们分享了蛋糕。我们做了朋友,无需语言,它和我默默相视。我没关心它住在哪里,它也不关心我这个问题。放学后,即使没有弄丢钥匙,我也陪它晒上一会儿太阳。它喜欢我带给它的礼物——馒头、蛋糕、饼干、果丹皮。它不漂亮,灰色的斑纹,永远脏兮兮的,就像它也不在乎我这样邋遢的小孩,我们只中意很蓝的天空,很绿的树叶。
很伤心的时候,买给自己一个冰激凌。吃到最后一点时,送给它。吃完它,我们都安静下来——那个忧伤的小女孩,就是我吗?时间流过去,我对从前的自己感到陌生和惧怕——那个年龄居然装满了灰色的情绪——不快乐无非两种原因,得不到和放不下。
橱窗里摆满诱惑的蛋糕,可爱的,漂亮的尤物。如引诱夏娃的蛇,它们点缀娇艳欲滴的红樱桃和水灵鲜嫩的小草莓,在玻璃下安静的等候钟情的眼眸。情不自禁,我总是踮起脚,鼻子和脸颊紧紧的贴在橱窗玻璃上,用这种方式爱它们。猫和女人的血液都流淌甜甜的汁液,将它们视为天堂的缩影,吃掉它,幸福就来临。
同学聚会,一个不大交往的男生跑来对我说,上学的时候你说的一句话我还记得呢!你说,假如我伤心,请给我买支冰激凌,就会好了……
快乐真是一支冰激凌吗?或者,花真暗示女人吗?彼女花开,又落下,人经历生和死,朝夕、春秋、岁岁年年。因为爱,开花结果;因为爱,我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