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冬以来少见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纹风没有,暖得出奇。工人东村背
后的睡女山在月色下显出了少有的凄清柔媚冷艳逼人,有点像冰心在乡愁想象
里出现的月下青山。当时是十点来钟,一家人都还没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
吐着粗气,月月母女俩在堂屋里坐着没话可说,该吵的吵过了该骂的骂过了,
相对无言而已。就是这时,她们听见大门上有指甲划动的声响。
月月打个激灵就跳起来,说,是罗蒂!
真的是罗蒂。好汉罗蒂流浪一个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来了。它一见月月就呜地
一声扑进怀里,两个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来。然后月月也哭了,嘴里喊
着罗蒂罗蒂,她们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滚。罗蒂没有放声吼叫,而是把声音憋在
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好像生怕再次惹祸,好像
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看透,只是发出那种小心翼翼的呜呜的低号。它一边
哭还一边不停地抽搐,让人感受到它从心灵到肉体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无法体验这种痛苦的。芜城离我们那个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间隔
着好几条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象不出罗蒂是怎么找回来的。这一个多
月,罗蒂肯定每一分钟都在寻找,它不会放弃任何一点熟悉的气息。但狡猾的
人类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辆汽车都造成轱辘和钢铁的联合体,
而且到处是可疑的灯光和讨厌的石油废气。它肯定走过不止一座城市,走过不
下几千里,从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中辨别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区别真伪。
它还必须忍耐饥饿和疲劳,躲避人类的追捕,因为像它那样的体格和皮毛是无
法不让人生出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来休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稍有
松懈就可能遭到毒手。还有,就是它内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这种思念每一
分钟都在折磨着它呀。它不懂贫穷和富有,也不懂高贵和低贱,更不懂文化和
禁忌,它只相信一条,它只有一个家,只有那一种气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
一个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许它还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许它认为月月也像自己
一样在四处流浪,它不愿意月月也受着同样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顽强地
寻找,现在它回来了,它怎么能不呜呜地失声痛哭!
后来小舅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月月你先给它洗洗吧,你看罗蒂都成啥样
了?月月这才发现罗蒂形容枯槁,满身污垢,毛发粘合,后胯上还带着一片血
迹。月月说罗蒂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再给你洗。可是,罗蒂已经瘫在那儿起
不来了,嘴角流着白沫,一条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细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
皮毛外边,已经发黑了。
月月一边流着泪一边给罗蒂擦洗,一边擦洗还一边让罗蒂喝牛奶,一边喝牛奶
还一边给它上药、包扎、捆夹板。月月说,罗蒂呀罗蒂呀我对不起你呀,以后
我俩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带你去看腿好不好?罗蒂吃了喝了来精神
了,爬起来打个激灵,然后又汪地叫一声表示同意。
月月说,罗蒂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买好吃的。罗蒂不动。月月拍它的
头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你去先去睡吧。可罗蒂就是不动。在以前,月月只
要发出指令,罗蒂就回它的小窝,她不让罗蒂进她的房间。月月奇怪,四下里
看看,院子里也没有别人。月月问,你是不是想到我屋里去?罗蒂不吭,但喘
息分明粗重起来,目光变得警觉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罗蒂一声叫唤,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见了罗蒂。于是小舅这些
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发泄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罗蒂身上。于是小舅发
了疯一样满屋乱窜,后来他抓到了一把榔头。舅妈本来想拦他的,可见到小舅
两眼血红一副要吃人的架势也吓呆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等月月明白这一
切,小舅已经冲到了院子里,罗蒂在月月身后狂吠不已。
小舅骂个不停:你妈了个X,看我不砸死你!骂着就撵着罗蒂要砸。
罗蒂开头是要躲闪的,它在月月身后钻来钻去地躲。后来月月喊,爸呀爸呀,
你干什么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罗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声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红的舌头和尖牙,
喉咙里呼噜呼噜喷出热气。小舅被这个动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罗蒂,可罗蒂闪开了。她想
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开了。她只好对着地面一下一下撞脑袋。她说爸呀爸
呀你千万不要砸呀,又说罗蒂罗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这时小舅妈也冲出来了,对着小舅就一头撞过去,说妈个X朱卫国,你把我们娘
俩都砸死吧,我们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这才清醒了一点。
当时夜已深了,这一家人的喊杀喊打和罗蒂的大嗓门惊动了不少人。也有邻居
过来劝架的,劝小舅息怒,犯不着为一点小事动肝火。也有说月月的,说月月
不懂事,说这条狗的确不能再留了,留在家迟早是个祸害。
后来有人把丁师傅也叫来了,丁师傅答应这次一定把罗蒂送到江北,他保证是
放生,绝不把它卖给任何人。而可怜的罗蒂并不清楚这些,不清楚人们和颜悦
色的表面,不过是掩盖谋杀。它只是缩在月月怀里一下一下舔着月月的手。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人们把塑料编织袋交给了月月。月月想留罗蒂到天亮他们
都不能答应。在父亲和罗蒂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父亲。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出现在这一刻:罗蒂一看见那个编织袋就警醒起来,
它狂叫不已,后退着躲闪着。月月拢不住它,就流着泪说,罗蒂乖罗蒂听话,
罗蒂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可是罗蒂再一次看见编织袋要罩过来的时候,它一
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挣脱了口袋,跑了。月月撵出去喊,罗
蒂罗蒂,你听我说!罗蒂就停下来听她说,它腿瘸着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
追上,它就看见那只可恶的口袋,然后它就再跑。这样她们从东村一路喊着追
着,罗蒂一路听着停着,一直跑到了厂区。在她身后跟着好几十人,看着这样
的奇观,听着这样凄厉的呼喊,他们谁也不觉悟。后来月月再喊它也不听了,
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龙门吊。后来月月实在跑不动了,就趴在铁梯上哭,说罗
蒂罗蒂我错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记了,她
手里始终抓着那只编织袋,这种形象她说什么罗蒂都不信。这样,罗蒂最后回
过头看了月月一眼,放开嗓门长长地吼了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罗蒂是自杀身亡的,这点确凿无疑。当时在场的有好几十人,他们都看得清清
楚楚,罗蒂跳下来时是屈着腿,伸着头,而且准确无误,一头扎进道岔铁轨的
结合部。当时人们费好大劲才把它的脑袋从道岔里完整地扒出来。它把自己的
天灵盖撞得粉碎。
当时虽是深夜,可月正圆,光正亮,在场的人都看见罗蒂划出了一条几十米长
的高空弧线,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虽是冬夜,清冷,可那条黑色弧线就像一把
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开了,热辣辣地喊疼。虽是人多势众,热闹无
比,可那一刻竟都齐齐铆在地下动弹不得,接着就是坟墓一样的长时间的荒寒
寂静。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电话说,你来看罗蒂一眼吧。我赶到
时,月月嗓子已经哭哑了,里外都透着冷漠。后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送
罗蒂的。罗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柜里。坑已经挖好了,旁边有一块木牌子,写
着:义狗罗蒂。我看见月月的毛毯盖在罗蒂身上,它闭着眼,只有额头的两撮
白毛还支楞着,像鲜亮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冷竣,高傲,威风不减。
山上风挺大,也冷。人们都是来看这条义狗的,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看过了,
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铁锨铲土。然后那些土就一点一点把罗蒂固定在睡女山
上,然后就三三两两地下山。有人轻轻叹息,说人不如狗啊,人真的不如狗
啊。然后这句话就跟着寒风在山沟里翻滚。
后来又有人抬杠,说人怎么能跟狗比呢?人活得本来就不如狗嘛。
而好汉罗蒂已经听不见这些了。它奔跑不止几千几百里,在荒原,在山岭,在
冰冷的城市间四处寻觅,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残害和阴谋,
它遍体鳞伤,还被打断一条腿。它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家里人不但不收留它,
不可怜它,反而二话没有又要把它撵走。还用一条花里胡哨的编织袋!这些人
说尽了好听话最后还是要抛弃它。任何一条有志气有感情有尊严的狗都受不
了,何况是罗蒂?它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与其再
度被冷酷的人类抛弃,它还不如自寻了断,在这个世界里寻求彻底解脱。
那天小舅没有来。他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在家躺着。我猜他心里也不会好受,
他的暴行直接伤害了罗蒂,他不会没有一点震动。如果说当时是发酒疯,还有
情可原,可现在罗蒂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怨的?小舅是一头犟驴,这是外婆
和母亲的一致评价,我小时候常听她们这么骂他。但小舅的悲剧很难用一个犟
字来说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岁不是五十斤,怎一个
犟字了得?写到这里我已经很难表达我对小舅看法,我说过他那一代人的情感
我理解不了。
下山时我们碰见了杜月梅。她拿着一束梅花,看样子也是去祭罗蒂的。可迎面
碰上了,总还是有点尴尬。杜月梅轻轻喊了一声月月,说我对不起你。小舅妈
哼一声就走过去,但月月却很大方,叫了声杜姨。后来这两个人凝视了一会
儿,就慢慢走近,还搂在了一起。我觉得月月这一点就很不简单,比老一代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