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卷二“内篇·问学”

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直而后尽。孔门师友不厌穷而问极言，不相然诺承顺，所谓审问明辨也。故当其时，道学大明，如拨云披露，白日青天，无纤毫障蔽。讲学须要如此，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也。（《吕坤全集》中，第706页）

学者只该说下学，更不消说上达。其未达也，空劳你说；其既达也，不须你说。故“一贯”惟参、赐可语，又到可语地位才语，又一简直语之，一个启语之，便见孔子诲人妙处。（同上）

读书人最怕诵底是古人语，做底是自家人。这等读书，虽闭户十年，破卷五车，成甚么用？（同上）

能辨真假，是一种大学问。世之所抵死奔走者，皆假也。万古惟有真之一字磨灭不了，盖藏不了。此鬼神之所把握，风雷之所呵护，天地无此不能发育，圣人无此不能参赞，朽腐得此可为神奇，鸟兽得此可为精怪。道也者，道此也；学也者，学此也。（同上）

或问：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谋，而儒者著书立言便谈帝王之略，何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修齐治平，此时便要理会，故陋巷而问为邦，布衣而许南面。由求之志富强，孔子之志三代，孟子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谓“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要知“以”个甚么。“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此”是甚么。“大人之事备矣”，要知“备”个甚么。若是平目如醉梦，一不讲求，到手如痴呆，胡乱了事，如此作人，只是一块顽肉，成甚学者！即有聪明才辨之士，不过学眼前见识，作口头说话，妆点支吾，亦足塞责。如此作人，只是一场傀儡，有甚实用？修业尽职之人，到手未尝不学，待汝学成，而事先受其敞，民已受其病，寻又迁官矣。譬之饥始种粟，寒始纺绵，怎得奏功？此凡事所以贵豫也。（上书，第706-----707页）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喷叶学问；不在独中慎起，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上书，第707页）

“尧、舜事功，孔、孟学术”，此八字是君子终身急务。或问：尧、舜事功，孔、孟学术，何处下手？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孔、孟学术；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此是尧、舜事功：总来是一个念头。（同上）

要体认，不须读尽古今书，只一部《千字文》，终身受用不尽。要不体认，即《三坟》以来卷卷精熟，也只是个博学之士，资谈口，侈文笔，长盛气，助骄心耳。故君子贵体认。（上书，第708页）

悟者吾心也，能见吾心便是真悟。（同上）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无学无识。学识须从三代以上来，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将秦、汉以来见识抵死与人争是非，已自可笑，况将眼前闻见、自己聪明，翘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同上）

学者大病痛，只是器度小。（同上）识见议论，最怕小家子势。（同上）

默契之妙，越过《六经》千圣，直与天谈，又不须与天交一语，只对越仰观，两心一个耳。（同上）

心术、学术、政术，此三者不可不辨也。心术要辨个诚伪，学术要辨个邪正，政术要辨个王伯，总是心术诚了，别个再不差。（同上）

扶持资质，全在学问，任是天资近圣，少此二字不得。三代而下无全才，都是负了在天底，欠了在我底，纵做出掀天揭地事业来，仔细看他多少病痛。（上书，第709页）

君子知其可知，不知其不可知。不知其可知则愚，知其不可知则墼。（同上）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尧舜以至于途之人，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而后其德进、其业成，故曰鸡鸣而起，舜、跖之徒皆有所孳孳也。无所用心，孔子忧之曰：“不有博弈者乎？”惧然无所孳孳者，不舜则跖也。今之君子纵无所用心而不至于为跖，然饱食终日，惰慢弥年，既不作山林散客，又不问庙堂急务，如醉如痴，以了日月，《易》所谓“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果是之谓乎？如是而自附于清品高贤，吾不信也。孟子论历圣道统心传，不出“忧勤惕励”四字，其最亲切者，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四语不独作相，土、农、工、商皆可作座右铭也。（上书，第710页）

圣人以见义不为属无勇，世儒以知而不行属无知；圣人体道有三达德，曰智、仁、勇，世儒曰知行只是一个。不知谁说得是？愚谓自道统初开，工夫就是两项，曰“惟精”，察之也；曰“惟一”，守之也。千圣授受，惟此一道，盖不精则为孟浪之守，不一则为想像之知。曰“思”，曰“学”。曰“致知”，曰“力行”。曰“至明”，曰“至健”。曰“问察”，曰“用中”。曰“择乎中庸，服膺勿失”。曰“非知之艰，惟行之艰”。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曰“知及之，仁守之”。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上书，第710----711页）

自德性中来，生死不变；自识见中来，则有时而变矣。故君子以识见养德性，德性坚定则可生可死。（上书，第711页）

    学问之功，生知圣人亦不敢废。不从学问中来，任纵有掀天揭地事业，都是气质作用。气象岂不炫赫可观？一入圣贤秤尺，坐定不妥贴。学问之要如何？随事用中而已。（同上）

有希天之学，有达天之学，有合天之学，有为天之学。（同上）

圣学下手处是无不敬，住脚处是恭而安。（同上）

小家学问不可以语广大，溷障学问不可以语易简。（上书，第712页）

天下至精之理、至难之事，若以潜玩沉思求之，无厌无躁，虽中人以下未有不得者。（同上）为学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气定。（同上）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同上）

学问以澄心为大根本，以慎口为大节目。（同上）

读书能使人寡过，不独明理，此心日与道俱，邪念自不得而乘之。（同上）

“无所为而为”，这五字是圣学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为上来，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同上）

己所独知，尽是方便；人所不见，尽得自由。君子必兢兢然，细行必谨，小物不遗者，惧工夫之间断也，惧善念之停息也，惧私欲之乘间也。惧自欺之萌蘖也，惧一事苟而其余皆苟也，惧闲居忽而大庭亦忽也。故广众者幽独之证佐，言动者意念之枝叶。意中过、独处竦，而十目十手能指视之者，枝叶证佐上得之也，君子奈何其慢浊？不然苟且于人不见之时，而矜持于视尔友之际，岂得自然？岂能周悉？徒尔劳心，而慎独君子已见肺肝矣。（同上）

古之学者在心上做工夫，故发之外面者为盛德之符；今之学者在外面做工夫，故反之于心则为实德之病。（同上）

事事有实际，言言有妙境，物物有至理，人人有处法，所贵乎学者，学此而已。无地而不学，无时而不学，无念而不学，不会其全，不诣其极不止，此之谓学者。今之学者果如是乎？留心于浩瀚博杂之书，役志于靡丽刻削之辞，耽心于凿真乱俗之技，争胜于烦劳苛琐之仪，可哀矣。而醉梦者又贸贸昏昏，若痴若病，华衣甘食而一无所用心，不尤可哀哉！是故学者贵好学，尤贵知学。（上书，第712-----713页）

天地万物，其情无一毫不与吾身不相干涉，其理无一毫不与吾身相发明。（上书，第713页）

古之君子病其无能也，学之；今之君子耻其无能也，讳之。（同上）

无才无学，士之羞也；有才有学，士之忧也。夫才学非有之难，而降伏之难。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故才学如剑，当可试之时一试，不则藏诸室，无以玄弄，不然鲜不为身祸者。自古十人而十，百人而百，无一幸免，可不忧哉！（同上）

道学不明，只为自家根脚站立不住。或倡而不和则势孤，或守而众挠则志惑，或为而不成则气沮，或夺于风俗则念杂。要挺身自拔，须是有万夫莫当之勇，死而后已之心。不然，终日三五聚谈，焦唇敞舌，成得甚事！（同上）

身不修而惴惴焉毁誉之是恤，学不进而汲汲焉荣辱之是忧，此学者之通病也。（上书，第714页）

学问大要，须把天道、人情、物理、世故识得透彻，却以胸中独得中正底道理消息之。（同上）

罗百家者，多浩瀚之词；工一家者，有独诣之语。学者欲以有限之目力，而欲竟其津涯；以卤莽之心思，而欲探其蕴奥，岂不难哉？故学贵有择。（上书，第715页）

讲学人不必另寻题目，只将《四书》《六经》发明，得圣贤之道，精尽有心得，此心默契千古，便是真正学问。（同上）

《大学》一部书，统于“明德”两字；《中庸》一部书，统于“修道”两字。（同上）

除了“中”字，再没道理；除了“敬”字，再没学问。（同上）

尧、舜、禹、汤、文、武全从“不自满假”四字做出，至于孔子，平生谦退冲虚，引过自责，只看著世间有无穷之道理，自家有未尽之分量，圣人之心盖如此。孟子自任太勇，自视太高，而孜孜向学，焰焰自谦之意似不见有。宋儒口中谈论都是道理，身所持循亦不著世俗，岂不圣贤路上人哉？但人非尧、舜，谁无气质稍偏、造诣未至、识见未融、体验未到、物欲未忘底过失？只是自家平生之所不足者再不肯口中说出，以自勉自责；亦不肯向别人招认，以求相劝相规。所以自孟子以来，学问都似登坛说法，直下承当，终日说短道长，谈天论性，看著自家便是圣人，更无分毫可增益处。只这见识，便与圣人作用已自不同，如何到得圣人地位？（上书，第716页）

学问博识强记易，会通解悟难。会通到天地万物为一，解悟到幽明古今无间，为尤难。（上书，第717页）

王心斋每以乐为学，此等学问是不曾苦底甜瓜，入门就学乐，其乐也，逍遥自在耳！不自深造真积、忧勤惕励中得来。孔子之乐以忘忧，由于废寝忘食；颜子之不改其乐，由于博约克复。其乐也，优游自得，无意于欢忻，而自不忧；无心于旷达，而自不闷。若觉有可乐，还是乍得心；著意学乐，便是助长心。几何而不为猖狂自恣也乎！（同上）

余讲学只主六字，曰：天地万物一体。或曰：公亦另立门户邪？曰：否！只是孔门一个“仁”字。（同上）

无慎独工夫，不是真学问；无大庭效验，不是真慎独。终日哓哓，只是口头禅耳。（同上）

体认要尝出悦心真味，工夫要进到百尺竿头，始为真儒。（同上）

学问之道，便是正也，怕杂。不一则不真，不真则不精。入万景之山，处处堪游，我原要到一处，只休乱了脚；入万花之谷，朵朵堪观，我原要折一枝，只休花了眼。（上书，第718页）

学问要诀只有八个字：“涵养德性，变化气质。”守住这个，再莫向迷津问渡。（上书，第719页）

“学问”二字原自外面得来。盖学问之理，虽全于吾心，而学问之事，则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学，事事而问，攒零合整，融化贯串，然后此心与道方浃洽畅快。若怠于考古，耻于问人，聪明只自己出，不知怎么叫做学者。（同上）

师无往而不在也，乡国天下古人师善人也，三人行则师恶人矣。予师不止此也，鹤之父子，蚁之君臣，鸳鸯之夫妇，果然之朋友，鸟之孝，骏虞之仁，雉之耿介，鸩之守拙，则观禽兽而得吾师矣。……能自得师，则盈天池间皆师也。不然，尧、舜自尧、舜，朱、均自朱、均耳。（上书，第720-----721页）

圣贤只在与人同欲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便是圣人。能近取譬，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便是贤人。专所欲于己，施所恶于人，便是小人。学者用情，只在此二字上体认，最为吃紧，充得尽时，六合都是一个，有甚人己。（上书，第7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