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儒家礼乐文明的人文精神和现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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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乎人文
——儒家礼乐文明的人文精神和现代价值
郭齐勇
《文汇报》2019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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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社会规范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但提高国民的文明程度,协调群体、乡村、社区、邻里的关系,促成家庭与社会健康、和谐、有序地发展,不能没有新时代的礼仪文化制度、规矩及与之相关的价值指导。今天我们仍然面临提高国民的文明程度的任务。在这一方面,礼学有深厚的资源。
礼之中有不少行为规范其实就是文明的习惯,在今天仍有价值。衣食住行的行为规范如:吃饭时不要发出“咤咤”的声音,已经用筷子夹起的鱼肉不要再放回盘中,不要专挑一样好吃的吃;不要侧耳偷听别人说话,答话不要高声喊叫,目光不要游移不定,站立要正,坐姿要雅等。《礼记》中还有不少道德训诫,这些道德训诫具有普遍的意义。例如:“敖(傲)不可长,欲不可从(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曲礼上》)这些都是有益我们身心的格言。
礼乐文明中的政治正义与社会治理的智慧
关于《周礼》,钱玄认为:“《周礼》是儒家之书,其成书在战国后期。”其思想主要属早期儒家,也有一些是发展到战国后期的儒家融合儒、道、法、阴阳等家思想而成(参见钱玄:《前言》,钱玄、钱兴奇等注译:《周礼》,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5页)。杨宽说:“《周礼》虽是春秋、战国间的著作,其所述的制度已非西周时代的本来面目,夹杂有许多拼凑和理想的部分,但是其中所记的乡遂制度,基本上还保存着西周春秋时代的特点。”又说,《周礼》所载已不是西周原有制度,“是儒家按后世流行制度作了改造的”(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95页,《前言》第2页)。
礼之中有对后世的土地制度极有影响力的“一夫授田百亩”的制度设计。《王制》“制农田百亩”,制度规定一个农夫受田百亩。百亩土地按肥瘠分类,上等土地一个农夫可供养九人,次一等的可供养八人,依次递减为七人、六人、五人。庶人在官府任职者的俸禄,依这五等农夫的收入区分等差。诸侯的下士的俸禄比照上等土地的农夫,使他们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亲自耕种所得。中士的俸禄比下士多一倍,上士的俸禄比中士多一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四倍,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俸禄显然是有差等的,但农夫有农田是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周官》与《王制》都有对社会弱者予以关爱与扶助的制度设计。例如,有养老制度。上古虞夏殷周都有养老之礼,肯定综合前代的周制,强调实行养老礼的礼仪制度。五十岁以上老人(包括平民)享受优待。三代君王举行养老礼后,都要按户校核居民的年龄。年八十的人可以有一个儿子不服徭役;年九十的人全家都可以不服徭役;残疾、有病,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家中可有一人不服徭役;为父母服丧者,三年不服徭役;从大夫采地迁徙到诸侯采地的人,三个月不服徭役;从别的诸侯国迁徙来的人,一年不服徭役。
关于对待鳏寡孤独与残疾人等社会弱者,《王制》几乎重复孟子之说,指出:
涉及政治参与权、受教育权的有关选拔人才的制度,亦是中华文化优秀传统的一部分。《王制》对庶民中的人才的选拔、任用并授以爵禄予以肯定,并规定了步骤。
“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昏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礼记·乐记》)
“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郭按:声字,《说苑》引为性字),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记·乐记》)
礼乐教化,主要是和谐并提升百姓的素养的。礼乐之教把天地精神、人的性情与日用伦常贯穿起来了。礼乐的社会功能,尤其是与法律、政令相配合,使社会和谐。礼乐之中有秩序、节度、交往、和谐的原则与原理。在“礼”这种伦理秩序中,亦包含了一定的人道精神、道德价值。荀子推崇“礼”为“道德之极”、“治辨之极”、“人道之极”,因为“礼”的目的是使贵者受敬,老者受孝,长者受悌,幼者得到慈爱,贱者得到恩惠。在贵贱有等的礼制秩序中,含有敬、孝、悌、慈、惠诸德,以及弱者、弱小势力的保护问题。
在社会治理上,儒家重视道德教化,同时重视法治。《王制》中也有刑罚制度的记录与设计。涉及在审案、判案、处罚过程中如何审慎、认真,避免冤案,严格程序及对私人领域的保护问题。
礼乐文明中的道德理性与君子人格
儒者广博地学习而无止尽,切实地实行而不厌倦,隐居独处时不淫邪放纵,上通国君被重用而不会失态困窘。以礼待人,以和为贵,有忠信的美德,优游从容的风度,思慕贤人而又包容众人,有时可以磨毁自己的方正的棱角而依随众庶,犹如房瓦之垒合。儒有的宽厚容众就是这样的。熊十力、钱宾四先生等都很重视《儒行》。
《礼记》中有关人的教养与人格成长,特别是君子人格的养成的智慧,体现了儒教文明的特色。儒家教育是多样、全面的,其内核是成德之教,其目的是培养君子,成圣成贤,其方法是用礼乐六艺浸润身心,以自我教育与调节性情心理为主,其功能在于改善政治与风俗,其特点是不脱离平凡生活,知行合一、内外合一的体验。在当代建设现代社会,培养平民化的自由人格的过程中,尤其需要调动儒家修养身心与涵养性情的文化资源。忠信是礼的基本精神,义理则是规矩仪式。
《礼运》强调礼对于人的人格成长与治理国政的重要性。礼的功用首在治理人情。“故圣人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脩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同上)这里强调礼为义之实,义为仁之节,仁是义之本,肯定“治国不以礼,
《礼运》对于人的界定,如前所述,是把人放在天地之中的。尽管人是天地之最秀者,但人是具有终极信仰的人,人是在自然生态序列中的人。同时,人又是治理的主要对象(即“人情以为田,故人以为奥也”)。这里对人的界定,是以礼义、仁德为中心的,而人应当是道德的人。这里也强调了作为治国之本的礼,而礼的规范中,重要的是道德仁义的精神。《王制》亦强调道德教化,指出司徒之官的使命是节民性与兴民德,推行六礼、七教、八政。
《王制》重视教化,强调“节民性”与“兴民德”,肯定人文教化,发挥退休官员、乡下贤达的作用,运用射礼、乡饮酒礼等,通过习礼对民众、青年进行持续不断的教化。
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交往关系,以及人自身的身心关系方面,儒家有极其重要的资源,尤其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的
徐先生指出“礼乐”有三方面功能或作用。第一,在政治层面上,人把人当人看待,这是理解礼治的基础。第二,在社会层面上,建立一个“群居而不乱”,“体情而防乱”,既有秩序,又有自由的合理的社会风俗习惯。第三,在个人修养的层面上,“人的修养的根本问题,乃在生命里有情与理的对立。礼是要求能得情与理之中,因而克服这种对立所建立的生活形态”。“现代文化的危机,根源非一。但人的情感因得不到安顿以趋向横决;人的关系,因得不到和谐,以致于断绝,应当也是主要的根源。我这时提出中国人文的礼乐之教,把礼乐的根源意义,在现代中,重新加以发现,或者也是现代知识分子,值得努力的课题之一。”(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徐复观全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
关于“礼乐”的意义,徐先生说它包罗广大,其中之一乃在于对具体生命中的情欲的安顿,使情欲与理性能得到谐和统一,以建立生活行为的中道。更使情欲向理性升进,转变原始性的生命,以成为“成己成物”的道德理性的生命,由此道德理性的生命,以担承自己,担承人类的命运。这便可以显出中国人文主义的深度,并不同于西方所谓人文主义的深度。中囯人文主义与西方人文主义确有其不同,中国人文主义不是寡头的人文主义,它不与宗教对立,不与自然对立,不与科学对立,的确有其深度。
徐先生对于“礼教吃人”说予以批评,指出:“即使在封建时代,礼也是维系‘人地’地位及人与人的合理关系,而不是吃人的。封建的宗法制度,主要靠亲亲与尊尊两种精神;礼即是把两种精神融合在一起,以定出一套适切的行为规范。这与由法家只有尊尊而沒有亲亲的精神所定出的秦代礼仪,绝不相同,在实际上大大缓和了政治中的压制关系。汉儒多反对叔孙通取秦仪以定汉仪,而思另有所制作,其根本原因在此。”(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徐复观全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87页)
儒学以仁义为道体,以礼乐为路径。礼是民族、国家、社会、家庭的秩序。以个人言,守礼则文明,无礼则禽兽。以群体言,隆礼则致治,悖礼则致乱。乐是礼的补充。礼治理身形,乐陶冶性情。法律出于强制,礼则出于人性之自然,靠人的良知与社会习尚即可推行。法治无礼乐辅助,则徒有具文。民主无礼乐维系,则徒增混乱。如人人不知尊重他人,亦不知尊重自己,又怎能施行民主?礼的作用,在保障人与人自由的界限,人类要求得自由,不能离开礼与礼乐。礼与礼乐是从社会上层到老百姓的行为方式。西方法律背后是基督教精神在支撑在起作用,中国新时代法律背后一定要有本土文化精神,特别是长期积淀下来并对公序良俗有滋润的儒家礼乐文明来支撑来起作用。
“礼”具有秩序、节度、和谐、交往四大原理。三礼之学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遗产,仍有其现代价值。礼让为国,安定社会,消弭争夺战乱,节制骄奢淫逸,是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的前提。以一定的规矩制度来节制人们的行为,调和各种冲突,协调人际关系,使人事处理恰到好处,是礼乐制度的正面价值。这里有社会正义的意蕴,即反对贫富过于悬殊。一部分人富起来了,富了以后怎么办?孔子讲“富而后教”,“富而好礼”,讲教化、教养,反对辅张浪费、夸财斗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有土豪的心态与做派。目前我国的大众文化渲染淫逸,对社会风气有极大的腐蚀作用,对青少年的成长十分不利,而文化批评的力量却格外薄弱。这是值得我们检讨的。“礼”恰好是调节和治理我们的欲望人情的。
礼乐文明在社会与国家治理方面,在人的精神安立、安身立命方面的意义甚大甚广,不可轻视。我们今天建设新时代的礼与礼乐,应以此为目标。
(作者为武汉大学国学院教授。本文节选自作者在2018年11月“礼学与中国传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