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汤(连载2)

                                      叶 梅

2

这些年，人群的流动真大，乡下人往小县城跑，县城的人又想方设法往大城市跑，如同一股股洪水。跑的队伍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故事，何雅丽和她的丈夫也是跑出情况的。

在原先那个小县城里，虽然也有故事，但像何雅丽这样的女子，如果没有格外非份的想法，嫁上一个可靠踏实的男人，大抵能安稳闲适地过上一辈子。何雅丽其实长得一般，眼睛细细的，但身材高挑苗条，最逗人喜欢的是她的天真烂漫。她爱笑，是那种健康而又明亮的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人看着心里畅快。

她常常无缘无故就笑起来了，要是人问她笑什么，她会急急地东拉西扯说上一大堆，人最终也不会听明白，但会情不自禁地随着她无端地笑起来。她从财校毕业后，在县城一家公司找了个工作，当上了出纳。她人缘很好，逢年过节公司分些米啊油的，就能到处都听见她快乐的声音，她叫着这个那个的名字，热心快肠的，恨不得把东西送到每个人的家里。

她就属于那种简简单单没什么心眼儿的女孩子，对谁也不设防，大家都爱和她说话。到了该谈恋爱的年龄，公司里好几个人都给她介绍对象，她没心没肺地笑着，然后向别人询问合不合适。

大家又都热心快肠地替她参谋，然后说，这最终还要看你自己觉得合不合适，主意得你自己拿。何雅丽一个也拿不定。

何雅丽的家境并不怎么好，父亲很早去世，家里只有一个多病的妈妈和弟弟，她妈跟县城里大多数人一样，最大的提醒，就是说要找一个可靠的男人。乡下有个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文书，乡镇文书，说起来也是大学毕业，只因家里穷没法在城市里找工作才回到家乡。拿过照片来，在校园里照的，枫树下，个子高高的，跟何雅丽的身材很相称。何雅丽的妈妈也说，那个小伙子看上去象是个过日子的人，模样厚道，身体也棒，嫁给他不会错。

但让人想不到的是，何雅丽有一天把小伙子的照片拿去还给了介绍人，说谢谢你。介绍人有些吃惊，说何雅丽，你不想跟他谈？何雅丽急急地说，是这样的，他人是个好人，肯定的。但我们还是不谈算了。介绍人说你们俩其实很般配的，何雅丽你要想好。何雅丽点头，这回没有笑，一脸正经的样子。

后来人们才知道，她被一个外来的小伙子迷住了。

这小伙就是建平。建平是个省城人，在县城一家保险公司做职员。要知道，如今的小县城也是东南西北的人都有，在流动的人群中，除了一拨拨往大城市跑，也有四面八方相互跑的。省城来的建平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音色纯正还带着一点磁性，光凭这就让小城许多女孩子倾倒。但建平这人不怎么好交际，他一脸忧郁地独来独往，来几年了也没有女朋友。一位同事的爱人认得何雅丽，有一天突然想起来，开玩笑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就在隔壁，要不过去看看。

建平那天很随和，说行啊。

其实离得很近，几步路就走到了何雅丽的宿舍门前。只见个垂着一头黑发的大女孩正蹲在地上逗两个小孩儿玩，她跟他们一起拼着魔方，却怎么也拼不好，嘴里笑个不停。建平那位同事的爱人叫了声，何雅丽，来客人了！黑发女孩正是何雅丽，一抬头，从地上蹦起来，清脆地回了声：哎！

人一介绍，说建平是省城人。建平说：你好！何雅丽忙点头说：你好你好！

同事的爱人找话说：咳，你们早该认识了，离得这么近。小地方，也有好处，认人方便。

何雅丽瞅着建平的眼神露出兴奋，连忙端茶倒水，又把她平时爱吃的瓜子核桃什么的统统拿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忙乎个不停。同事的爱人笑着对建平说，你看，何雅丽就是这么个热心人。建平不动声色地只是喝茶。

从那天以后，建平开始常常光顾何雅丽的小屋，但他从来不提谈恋爱的话，别人问他，建平，你是在跟何雅丽谈朋友吧？他高深莫测地笑笑，不置可否。何雅丽也弄不明白算不算是在和建平谈恋爱，但她喜欢建平上她这里来，只要听他一开口说话，她心里就甜滋滋的。她乐意为他做事，说：把你的衣服拿过来洗吧。建平说：为什么？那边有洗衣机的。何雅丽说：洗衣机好些地方是洗不干净的，比方衬衣领子，用手搓比较好。

又有一次，何雅丽为他烧了一碗红烧肉，何雅丽不怎么会做饭，唯一拿手的菜就是把大块的肉与土豆烧在一起，多放些辣椒葱蒜，还有些花椒，吃得建平直是呵呵地吹气。建平吃着吃着，问她有酒没有？白酒。

何雅丽说你要喝酒？四下里看看，碗柜里桌上，显然都没有。她笑起来，说：我去买。话没说完就跑下了楼，不一会儿飞快地提回一瓶高梁酒，也没有酒杯，就抱歉地用碗倒了，建平接过去一口口喝起来。酒瓶下去一半之后，建平的话开始多了，说何雅丽，你这人真好。何雅丽脸红红地笑了，说我有什么好？建平说，你让我尝到了家的滋味。

何雅丽说是吗？你看我这宿舍里太简单了，除了床和桌子，什么也没有。要不是这个小电炉，连饭也做不了，哪儿像个家？

建平说你不懂，家的感觉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关键是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省城跑到你们这个小县城来吗？我父母那个家，让我腻透了。你说你这房子小，你知道我们全家四口人有多大面积吗？算上搭的小阁楼也不过30多平米，我和弟弟从小是在阁楼上长大的。父母都早下岗内退，没事就吵架，摔完东西还要砸门，家里的大门请人修过好多次，连锁都换了几把。

何雅丽直勾勾地看着建平那张神色忧郁的脸，心里充满了怜惜。

建平说，我上完高中就想出走，那个家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去县城去乡下，去西藏新疆，哪儿都行，只要离开那个家……。

何雅丽说，你别喝了，你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建平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不是喝酒喝的。

再后来又喝了两次，建平就眼圈红红地抱住了何雅丽。何雅丽后来跟林伊说，建平一抱她，她脑子就开始发昏，那双手臂铁箍一样，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建平喷着满嘴的酒气，说你就是我的家！

那天半夜，建平才离开何雅丽的宿舍，脚步轻轻的，头也没回。她以为他会回头看一看，但他没有。

何雅丽从床上爬起来，慢慢地收拾满屋的狼籍，散乱的碗筷，被建平一脚踹开的酒瓶，还有一点点酒没喝完，从歪倒的瓶口里流得满地都是。还有那些被撕破的衣衫和沾了血迹的床单，她把它们都拆了下来泡在盆子里，洗到天明。身上的痛楚始终存在，但何雅丽很快从羞涩和害怕中走过，她把自己交给了省城来的马建平，她认为是最浪漫的选择。

3

小城的姑娘们渐渐知道了何雅丽的恋爱，一开始有点说不出的醋意，但马上就开始起哄叫好，催着他们办婚礼，还张罗着要组织婚车队，扎大花门，只有何雅丽的妈始终不肯表态。 何雅丽在抽屉里找户口本，说，妈，我们要去登记。

她妈叹了口气，说：现在的事，叫我说什么好？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