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11日,日军在夜间开始对娘子关守军各处阵地发起零星的攻击。
第二天,日军发起猛攻,攻击重点是西北军第三十八军赵寿山第十七师的防线。
赵寿山师的防御地段,从地形而言是易守难攻的,但他们的阵地是石头山,给防守带来了困难。这里的山石异常坚硬,部队在构筑工事时无法挖掘。赵寿山严督各团加修工事,部队只能用麻袋装土,堆砌掩体。显然,这样的掩体,很难抵挡日军优势的火力。
但是,赵寿山对他的部队充满信心。
赵寿山用主力张世俊团扼守雪花山,此山是娘子关与井陉之间的一座石山,雄踞进入娘子关的通道左侧。雪花山北面,正太铁路从山脚下穿过。日军必须攻克这个阵地,才能直接攻击娘子关。
日军重点进攻的地段,就是这个必争之地。
第十七师师长赵寿山将军在加入解放军之后的照片
10月12日上午,日军的两个山炮中队,集中轰击雪花山守军阵地。霎时间,烟雾升腾,山石迸飞,仓促构筑的掩体成为一片狼藉。
炮火停止后,川岸文三郎第二十师团第三十九旅团第七十七联队第一大队向雪花山发起冲击。张世俊团的官兵们训练有素,刚从日军的炮火轰炸下清醒过来,就集中轻重火器猛烈射击。日军纷纷中弹,滚下山崖。
张世俊团很快粉碎了日军的第一次冲锋。日军第一大队随即又组织了几次冲击,都未奏效。战到中午,雪花山前布满了侵略者的尸体。
日军第七十七联队的联队长鲤登行一大佐,见第一大队的进攻未能奏效,决定增兵。他来到雪花山前,仔细观察了地形,命令第一大队继续攻击。但这只是佯攻。他自己率领第二大队,沿雪花山南麓的刘家沟、长生口和核桃园攻击旧关。他的企图很明显:从这里打开一个口子,攻击雪花山与娘子关正面的守军防线。
鲤登命令炮兵轰击刘家沟,接着由步兵发起冲锋。
守军在刘家沟只部署了一个连。张树岗第一零一团的这个连在日军的猛烈冲击下,伤亡惨重,丢失了阵地。鲤登立刻率部向旧关攻击前进。但是,鲤登组织的进攻在长生口与旧关之间遭到守军顽强的阻击,张树岗团打退了日军的多次冲锋。
傍晚,鲤登下令暂停攻击。他的部队在雪花山下与长生口附近跟守军形成对峙。
13日拂晓,鲤登联队得到后续部队增援,再次发动攻击,相继攻陷长生口、大小龙窝与核桃园,逼近旧关。如此,日军已对守军的防线构成很大的威胁。旧关是守军防线上的薄弱环节,因为它是赵寿山师与曾万钟第三军的接合部。
果然,旧关的防守不堪一击。临近傍晚时,日军攻陷旧关。
接着,由于守军的一个疏忽,雪花山也被日军占领。守军的这个疏忽,起因于从雪花山抽调部队攻击井陉。
旧关还没有丢失的时候,赵寿山想到一个作战方案,便把电话打到黄绍竑设在下盘石的指挥部。他向黄绍竑报告:他打算率领一个团的兵力攻击井陉,意图是牵制西进旧关的日军,稳固雪花山防线,请求批准。黄绍竑批准了他的提议。
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上将
13日下午5点,赵寿山命令陈际春第九十八团、张世俊第一零二团和张树岗第一零一团各抽出一个营,分三路出击。
右翼的陈际春团出师大捷,在晚上9点消灭了突入刘家沟和长生口的部分日军。左翼的张世俊团第二营佯攻井陉县城。张树岗率领第三营向雪花山麓的石板片附近进发,截击日军增援旧关的部队。他们趁暮色悄悄前行,刚刚到达石板片附近,侦察兵回来报告,前面山坳里有几百名日军,正在休息。麻痹骄横的日军没设警戒哨。
张树岗一拍大腿,说:“嘿!机会来了,咱要叫狗日的尝尝厉害。传我命令,隐蔽前进,突然袭击!”
第三营迅速地接近日军。张树岗一挥手,机枪步枪刮风一般射向日军,手榴弹遍地开花,许多日军在睡梦中丢了性命。第三营发起冲锋,同残存的日军肉搏。这股日军折损大半,向井陉方向狼狈逃窜。张树岗下令跟踪追歼。
战到深夜,第三营接连攻克施水村、板桥、朱家瞳和井陉南关车站,缴获了山炮、野炮、机枪、骡马等大批武器和军用物资。这是第三营跟日军交手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雪花山方向突然打来一阵排炮,炮弹落在第三营满怀胜利喜悦的队列里,造成很大伤亡。逃窜的日军很快便向井陉南关车站反扑。张树岗面对突然打击,有些惊慌失措。这时,传令兵送来赵寿山的命令:雪花山已失,各出击部队马上反攻雪花山。
原来,日军乘张世俊团的第二营佯攻井陉时,发动偷袭,一举攻占了至关重要的雪花山。问题出在张世俊未经请示,擅离指挥岗位,带领第二营佯攻井陉县城,造成雪花山阵地失去了主要指挥官。
张世俊离开后,留在雪花山的两个营放松了警惕。当他们发现日军摸索上山时,顽强的抵抗也无济于事,被迫退下山去。第一营第一连宁可战死也不撤退,七十多人全部牺牲在雪花山顶。
赵寿山急红了眼,狠狠训斥张世俊。但这不管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夺回雪花山。赵寿山命令张世俊:组织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阵地。他还命令其余各团支援张世俊团反攻。
这天后半夜,张世俊团在兄弟团的配合下,几次反扑雪花山,都以失败告终。山下和半山腰躺满了牺牲的中国官兵。赵寿山亲临前线督战,看到亲如手足的八百余名兄弟一茬一茬地倒在战场上,自己的军装染上了鲜血,脚下血流成河,内心十分痛苦。
14日凌晨,日军增兵雪花山,集中炮火轰击反扑的中国军队。日军的飞机也赶来助战。守军再想夺回雪花山,已不可能。赵寿山命令各团撤退到乏驴岭和荆蒲兰一线占领阵地。
撤退途中,赵寿山执行黄绍竑的命令,将张世俊就地处决,以正军法。张世俊临死一声未吭。也许,他自认为罪当就死吧。
赵寿山师驻扎的乏驴岭小山村,地处河北与山西交界处,为两省咽喉地带,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历经战乱无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常有军队驻扎。近代以来,在庚子年,侵华的八国联军攻打娘子关,曾在乏驴岭集结;1909年辛亥革命中,山西民军抗击曹锟和徐世昌的清军,在乏驴岭大战一个多月;1926年的晋奉大战,阎锡山的晋军第二师和第二十七师驻防乏驴岭,与张学良的奉军大战一月有余;1936年,晋军驻扎乏驴岭的某连士兵发生兵变,打死连长、文书、第二排和第三排的排长之后逃窜。1937年全面抗战初期,太原会战爆发后,就在赵寿山师开来之前,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还来视察过乏驴岭。
2015年的乏驴岭村
时值深秋,柿子树上柿子红了,地里庄稼还没收割完。赵寿山指着老百姓树上的柿子对部下说:“那是乡亲们的口粮,命令部队不得摘柿子。”他又指着地里的庄稼说:“乡亲们辛苦一年种出的庄稼,别让炮火给糟蹋了。”于是命令部队帮老百姓抢收谷物。
乏驴岭和雪花山一样,也是一座石山,修筑工事要用麻袋装土垒砌。老乡们抗日热情高昂,主动把装粮食的麻袋和布口袋送到部队。赵寿山坚持要部队出钱购买,每条口袋支付一角钱。他对部下说:“一饭一粟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须念物力维艰。”当时一角钱是一个壮工一天的工值,折合现在人民币一百八十元,部队没有亏待老百姓。
乏驴岭这个千年古山村有个很优美的传说。古时候,张果老与柴荣赶着驴子,驮着太阳和月亮,用车载着太行、王屋、中条、吕梁四座名山,前往忻州,走到乏驴岭时,由于道路太难行走,驴子困得拉不动了,驴车也翻了,张果老他们只得住下来。乏驴岭由此而得名。
张果老骑驴的塑像,建在乏驴岭村口绵河对面的公路旁,是一个明显的旅游标志。
张果老赶的驴车都翻覆了,可见乏驴岭是多么陡峭险要的处所。所以,华北一有战事,军队就会据守这个关隘。《防御纪要》记载:“乏驴岭,戍守处。”自古以来,即有“欲取娘子关,必夺乏驴岭”之说。因此,在1937年太原会战的娘子关战役中,乏驴岭是日军志在必得的要地。赵寿山的第十七师退守此处,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跟日军恶战一场,决不可能全身而退。
第十七师被摆在这个关键位置,当日军之要冲,当然是有原因的。该师属西北军,也就是当时所谓的“杂牌军”,和中央军相比,军事装备差,战斗力不够强。但是,上峰却把第十七师放在正面与日军对抗,而把武器较为精良的中央系部队部署在两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央军要保存实力,所以把杂牌军调到最吃紧的地方。赵寿山熟悉军务,不会看不出这种用意。但他就是好说话,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对他能够指挥自如。因为他不在乎担负重任,为了拯救中华民族于水火,为了挽救更多生灵免遭涂炭,他毅然率所部置身险地。
雪花山失守后,日军很快就向乏驴岭发起攻击。战斗激烈的那几天,日军出动飞机轰炸,动用、大炮轰击,气浪像刮大风一样扫过阵地。空中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把乏驴岭罩得天昏地暗。驻第三十八军的中共特派员蒙定军在他的回忆文章中写道:
我军成批成批地倒下。敌步兵随之跟进,战场上非常混乱,敌我绞在一起,贴身肉博,所有山岭均被烟雾笼罩着。
部队伤亡越来越大,赵寿山师孤军与日军血拼。赵寿山在回忆乏驴岭之战的文章中写道:
师司令部中,副师长以下的官佐都建议我撤兵。我说:“娘子关是军事重点,我准备在这里牺牲。只要有一人一枪一弹,就要守住这个阵地。你们谁怕谁就走,再不许向我说这些话。”接着我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放:“如果谁再说撤兵,就拿这个对付他!”因而继续激战到第十三天。此时,战斗兵已伤亡殆尽,子弹也告竭。最后在一个山头上,旅长耿子介用石头与敌人相拼。
一天夜间,赵寿山爬上乏驴岭视察阵地。冰凉的月色下,一派凄凉景象。赵寿山心中的豪情夹杂着伤感,他随口吟出一首诗来:
妖氛弥漫寇方张,百战何辞作国殇。
士卒冲锋杀敌处,娘子关外月如霜。
10月19日早晨,日军将攻击重点从旧关转到乏驴岭。守军鏖战一整天,伤亡惨重,被迫撤离。守卫乏驴岭南侧阵地的黎子淦营,大部分官兵为国捐躯,只有十几个人幸存。第九连排长、中共党员刘惜棠带领全排与日军反复肉搏,无一人生还。
赵寿山的卫队长骆启仁在《浴血娘子关》一文中写到:
下达了撤退命令后,师长高声说道:“我就不相信日本鬼子能在咱中国作恶一辈子!不要说咱手里还有枪,就是一人一根烧火棍,他也占不了咱中国!”悲愤的赵将军,在乏驴岭上喊出了他的最强音。
赵寿山师撤出乏驴岭战斗时,已经血战了九个昼夜。第十七师在此役中伤亡惨重,一万三千人的官兵,拼得只剩下二千七百余人。上万名官兵未能离开战场,他们的遗体散落在鸡架岩、东沟掌和马嘴梁。
赵寿山师长在撤离乏驴岭之前,对身边围着的军官说:“便衣队留下,招呼老乡把咱的娃娃们埋好,尽量做个记号,以后好让他家里来寻,寿山这次带不走他们了……”
赵寿山非常伤心,他舍不得死去的官兵,他们很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村民李秀山当时在师指挥部当差,他亲眼看到赵师长哭得像个泪人,趴在桌子上站不起来。他帮着卫兵找来木杆和绳子,绑好滑竿,抬走了赵将军。他把赵将军的话转达给乡亲们。于是,乏驴岭的村民们把安葬英烈们的遗体视为己任。
可是,要埋葬阵亡官兵的遗体谈何容易!日军在乏驴岭伤亡惨重,怀着报复之心。他们占了乏驴岭以后,几天里就杀害了二十八个村民。小小的乏驴岭村,人人戴孝,户户哭泣。
日军既要杀害村民,又不允许村民埋葬第十七师的阵亡官兵。村民陈剑在山坡上看到第十七师一名士兵的遗体,抱了一抱谷草盖在尸体上。日军发现他的此举,将他踢倒在地,脱去他的上衣和帽子,扔到火里烧了,并把他抓到阳泉。陈剑在半月后方才逃回。
日军侵入乏驴岭的鸡架岩
日军在乏驴岭建了七座炮楼,两座地堡,派三十多名日军和数十名保安团驻扎,戒备森严,村民们无法埋葬第十七师的阵亡将士。直到第二年春天,村民们借口无法种地,冒着生命危险,在日军枪口下自发组织起来干活,才掩埋了第十七师英烈的遗骨。
第十七师阵亡官兵的遗骨,在乏驴岭共分四处埋葬。第一处是百花沟口,安葬了五名士兵,其中一名是便衣,他们是从主阵地撤下来后因为伤重而牺牲在这一带的。第二处是马嘴梁,日军称之为“一文字山”,埋在此处的英烈遗骨,是耿子介旅长率部撤退前安置妥当的。第三处是鸡架岩东沟,村民在这里做了三个墓穴,安葬了五百余具遗骨,由于此处土层浅,村民们把垒砌梯田的石头拆开,挖出深壕,把遗骸安放进去,然后复原梯田。第四处是东沟掌,这里是主要安葬地,村民们造了八个大墓穴和许多单墓穴,每个大墓穴集中安葬一二百人甚至更多人的遗骨。无法集中安葬的,便就地掩埋。
英烈们的遗骨掩埋妥当之后,村民们为之上香、烧冥纸。村民陈玉海在东沟掌捧起纸灰,抛向空中,悲哀地说道:“孩子们,你们终于入土为安了,你们的灵魂跟着这香烟,随着这纸灰回家吧!你们的父老和家人在等着你们啊!”
此后几十年里,每到清明和十月初一,总有村民前来扫墓。先来扫墓的有李树茂和李二偏等人。这些老人相继去世后,陈拉锁和李成锁两位老人至今坚持不辍,守护着这份悼念的情结。
为第十七师抗日英烈建座纪念碑,是乏驴岭村民的夙愿。2011年以来,赵寿山将军的后人与亲属不断到乏驴岭祭拜扫墓,对村民触动很大,为第十七师英烈立碑的愿望更加强烈。乏驴岭村党支部书记陈玉良说:“我们不能再等了,赵将军的重托还没有完全实现,我们做不起大碑,起码做个标志,也算对赵将军和英烈们有个交代。”
在第十七师抗日英烈血战乏驴岭七十五周年之际,乏驴岭村民自发捐款,“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十七师血战乏驴岭抗日英烈纪念碑”立在了第十七师当年血战日寇的鸡架岩上。2013年11月,井陉县人民政府委托县民政局投资三十万元,在鸡架岩上为抗日英烈们建起了一座纪念碑亭。
现在,乏驴岭村民正在全力筹建更大的第十七师抗日英烈纪念园区,这是笔者在今年8月份亲眼所见的场景。中共井陉县委已批准在该村建立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人民不会忘记牺牲在乏驴岭的万名第十七师三秦抗日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