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

    （这组诗曾于1980年发表于《文艺生活》。我把它发表在这里，是为了纪念不久前去世的黄建峰先生，同时感谢他对我的赏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1

我的诗，乘着阳光飞，顺着河水流，随着白云飘……

我的诗，穿过繁华的街市，擦过美丽的身影，越过农舍和小桥……

来吧，我的诗！

我曾把你藏在心间，奔跑于广阔的天地。活跃的运动使生命炽热，于是你化作蒸汽升腾而起，从我剧跳的心头逸散而去。

如今，在小憩的间隙里，我静坐于渺小的一隅，默默地把你呼唤：

“回来吧，我的诗！悄悄地潜回我的心间，安静，安静，凝聚成晶莹美丽的语言。”

2

我在索求，索求这样的诗句：年轻的心为之沸腾，老年的心为之清畅。

在我的年轻生命的酒杯里，已经盛满了思想的酒浆。

倘若寻索不到这样的诗句，于我便将是一场浩劫：若非热情焚烧智慧，便是沉思消耗生命；或者两方相持激战，使我痛苦不已。

3

人们在接触玻璃时，格外小心翼翼，因为易碎的玻璃一经破裂，便无法恢复原有的完整和美丽；

人的感情犹如玻璃，而且比玻璃更难完璧。然而它往往不如玻璃那样受到珍惜。

我为此而痛心，于是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包藏在心底。

4

我在诗城里沿街寻访，请求尊贵的市民们回答一个使我苦恼不止的问题：我诗中的少女，该穿什么颜色的服装？

“啊！诗人，她应该裹在洁白的轻纱之中，浑身散发圣洁的晕光。”

“不！她应当披上鲜红的朝霞，象征青春与健康。”

“也许，她不如用湛蓝的天幕逢制亿裙，显得宁静而安详？”

“可是，她为什么不穿上金黄的衣裳，衬托出高贵和希望？”

“请听我说：绿茵茵的草绒会把她打扮得多情柔曼。”

“然而她是聪明的啊，诗人！乳色的晨雾之绢，将映证她的智慧与清爽。”

众说纷纭，我的抉择何在呢？我该不该向她献上自然的全部色彩？

不，不能！我所讴歌的是一个单纯的生命，而灵魂的美，只有当各各因自身的专一而保持着差异时，才充实了生活和诗情。

于是我省悟了：我所讴歌的，应当是众多的灵魂。

5

我把思想比作一株花，把道德比作养育它的花盆。

这是一株奇妙的花。她在盆中适得其所地发芽、长叶，然而到勃发之时，将把花盆挤破压垮。

如果花盆随着她的生长而扩大，广袤有如大地，那么花与盆将会相处得十分融洽。

   我把思想比作一群鸟儿，把道德比作保护它们的鸟笼。

这是一群奇特的鸟儿。它们在笼子里适得其所地度过童年，然而到长大之时，便想冲破笼子的束缚，飞向自由的天地。

如果鸟笼随着它们的成长而扩张，深远有如森林，那么它仍然是这群鸟儿的天堂。

6

诗人！让我到嬉笑的河里洑水去吧；

让我在林中空地上盘舞，在郊野上奔跑；

让我在阳光下曝晒，在骤雨下呼喊雀跃；

让我把健康和青春尽情地裸露吧！

那时候，我才沐浴着你所说的诗意。

 你要我安静温柔些吗，诗人？我可不能，我舍不得割削富溢的生命元素。

你要自动系上诗织的绸布，缠细健壮的腰身，裹削丰腴的脚掌？不，我可不答应。我要畅快地生长，不愿忍受束缚的痛苦。

我知道，你要止住我的流连顾盼，要我精心致意地埋头品读你的诗章，可是我的眼睛，从来只因易于感受的心与这仪态万方的世界相摩擦而光。

不，我不能节欲吃斋，在你的诗环所垂吊的轻轻飘荡的秋千上摇摆自己，而致清瘦苗条，情思缕缕。我要大饮大喝自然的丰肴，然后发泄我的精力，唱出充满真情实感的歌。

 你无须徒劳地运用刁钻古怪的逻辑，说我纵情地生活不是循规蹈矩，说我追逐生之快乐是放荡不羁。

我可不害怕你的非议。

我自己就是诗的源泉，如果我不爱吟诗品赋，那又有什么妨害呢？

天意罚你不绝地赞颂我，不正是拿你的劳作来弥补我的缺陷？

啊，我得走了！如果你坚持要为我作诗，那么你就别来打搅我呀，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