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則國家從之。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着,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我觉得这段话写的很好,可以说精炼地概括了
“礼”的本质。在中国文化中,讲 “礼”必须讲
“仁”,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因为“仁”是“礼”的根基,“礼”不是硬梆梆的外在规范,而是“仁者,爱人”自觉生发出来的外在规范。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并不是像西方人一样有一个外在的上帝监督着不敢去做什么,而是从自己的内在情感出发心甘情愿去遵守的。“仁而不仁,如何礼?”如果外在的规范真是外在于我们的,为什么还会有“守节伏死”的愚蠢行为呢?可惜,我们在批判“吃人的礼教”和“打倒孔家店”的时候,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如果真的是繁文缛节,儒家文化的生命力何以绵延至今?
泰勒在《原始文化》中如是说:“文化可以使一个人因为某些食物被文化打上不洁净的烙印而饿死,尽管该食物的营养对一个人是有效的。文化可以使一个人为了扫除污点而剖腹或枪杀自己。文化的力量大于生死。”这段话说得太精彩了。社会文化对一个人的生活导向和最高价值追求所起的巨大的、决定性的作用,说明人所生死以之的理想,是在某种社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正是内在对情感的高度认同,才有了外化行为中对“礼”的自觉遵循。可以说,“仁”必然会过渡到
“礼”,因为内在的情感必然会外化为行动,而行动必然会遵守规矩。就像你爱一个人,仅仅心里有还不行,还要用言语和行为表现出来。而对外在规范的遵守(就像约会不能迟到,不结婚不能上床一样),已经不是异己力量的强迫,而是自愿,心甘情愿,哪怕付出死亡的代价。
非有桀、紂之暴,湯、武之仁,人歸之,天命之,君臣之分當守節伏死而已矣。
除非出现像桀纣这样的暴君,除非出现成汤、武王这样的仁君,除非是人心归之,天命归之,君臣之间的名分是万万不能损害的。这里的不能损害,不过是让每个人做好自己的角色而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怎么能混淆呢?混淆角色无异于破坏游戏规则,而破坏游戏规则的人必然要被淘汰出局。
是故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寧亡國而不為者,誠以禮之大節不可亂也。
这是中国人牺牲事实,成全价值的典型表达。“以微子代紂,以季札而君”,按照理性的思维绝对是最明智的,最经济的,因为二者都是贤君,但中国的文化偏偏要牺牲这种明显的事实,来维护价值的正当性:禮之大節不可亂也。在这二人眼里,亡国事小,而破坏规矩事大,这种不逆之举实在无法接受。
内在的情感认同,就这样外化为了对外在规范的自觉遵守。这是社会文化对个人选择的影响。反过来,对外在规范的遵守又会强化这种情感,你在自觉遵守外在规范的同时,心中自然就会萌发一种感情。这就是“克己复礼以为仁”。即使外在的规范异化于你,你一旦遵守成为习惯,内心就不会起妄念,就会保持一颗纯净的赤字之心。所以,治国之道,必须先定名分,定规矩,否则,外在规范的失效不仅会导致秩序的破坏,更关键的是,人的心就会变得毫无忌惮。你见了父母一点规矩都没有,可以和父母大吵大闹,平起平坐,很难说你有孝敬之心,更为重要的是,你就不可能培养起孝敬之心。
“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
司马光是一个历史学家,不是一个思想家,他抓住的正是这一点。他思考没有谈“仁”和“礼”的互动,而是强调“礼”的重要性:
首先,规矩不能破,破了规矩则天下大乱,大乱的标志就是“礼崩乐坏”,就是“天下以智力相雄長”。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了外在的名分,人人都平等了,大家为了争夺社会资源肯定会迩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这种局面必然会导致社会资源的内耗和浪费,甚至亡国。所以,民主的思想在这里是没有的,不可能有,而且必须不能有,因为一旦“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就会出现争夺。荀子就是基于此得出了“人性本恶”的结论。人性本来是恶的,不过是圣人制定了“礼仪”让大家遵守,大家才逐渐成为了一个文明人: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比如,立长子为储君就是规矩,这个规矩谁也不能破,不论长子是傻子还是白痴,其他的人都不能染指了,所以大家都别争了。可是一旦这个规矩破了,就会出现混乱,看下面这个故事就是如此:
趙簡子之子,長曰伯魯,幼曰無恤。將置後,不知所立,乃書訓戒之辭于二簡,以授二子曰:“謹識之!”三年而問之,伯魯不能舉其辭;求其簡,已失之矣。問無恤,誦其辭甚習;求其簡,出諸袖中而奏之。於是簡子以無恤為賢,立以為後。
赵简子怎么会不知道立谁为后呢?按规矩当然是长子。可是他偏偏要民主,让他的两个儿子斗,都智力,斗谋略,结果赵无恤胜出了。但他的胜利是因为他勤奋好学吗?我看很有可能是他为了讨得父亲的恩宠费尽心机而已。这样有心机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仁君”呢?
我们向下读历史,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
再者,对”礼”的破坏,必然会使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所有的人都将失去敬畏之心。那么,“仁”的根基就会动摇。“故三晉之列于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
天子自坏,不过是因为没有按规矩办事从而失去了尊严,而失去了尊严的天子,谁又会拿你当回事呢?所以,对天子来说,“礼”太重要了,一方面关涉社稷的稳定,另一方面则关系文化的崩溃,从社会到个人,都会失去赖以存在的屏障。前者使得社会紊乱,后者则是乱臣贼子横生,而这不正是“乱世”的标志吗?
司马光在《通鉴》的开篇,先谈“礼”,可见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打到了痛处。
所以,在中国政治中,治理或统治国家的理想境界就是“内圣外王”。
前者指个人的价值追求的理想目标,后者则是社会的井然有序。二者是相统一的,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彼此不能分开。如果人人都能“体仁”、“遵礼”,社会怎么会不安定呢?所以,“内圣”在这里是根本,“外王”不过是“内圣”的外在显现而已。反过来,社会的秩序稳定又会促进每个社会成员去追求“内圣”的境界。所以,中国历史上向来推崇“仁政”,讲究以德服人,反对动用武力,即使你在肉体上让他屈服了,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一遇到合适的机会肯定就会蠢蠢欲动,所以不是治乱的根本。所以,攻心才为上策,“仁者无敌”于是成为
“内圣外王”这一政治理想的信念,而这一切又必须寄托于贤明的君主出现。这正是《通鉴》的下面所要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