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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家都在谈的“致郁系”影片,到底是为什么流行起来的?
听闻《海边的曼彻斯特》(以下简称《海曼》),最初是被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意象而吸引。它似乎静谧、安闲,以一座海边小城来命名的方式显得有些跳脱,或许意味着某种放逐,让人捕捉到“远离喧嚣”的气息。
澄净、清冷的海水在电影开篇便占据整张银幕,配乐中女声的轻吟清亮柔和,暗含悲悯。一叶孤帆在航行中飘摇不已,镜头与人物保持着冷静的距离,像一种温和的旁观。男主与侄子嬉戏玩耍:“如果在你爸爸和我之间选一个人带你去孤岛,你会选谁?”这漫不经心的一问却一语成谶。
他们渐行渐远,渺茫如斯。
小本的弟弟卡西·阿弗莱克凭借该片中隐忍、克制但精准的表演一举拿下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项,影片还斩获了最佳原创剧本奖,可见其在学院评审心中的分量。经历了大半年的时间,该片也终于在8月25日登陆内地“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
及至触及影片内里,才发现它并非如假想中一般抽离负重。生活的泥潭犹如阴暗丛林,缓缓渗透出潮湿细密的雾气,沉郁氛围如蛛丝一般汁液黏腻,使银幕内外的人都瘫痪其中成为猎物。它使你直面激流暗涌之下最为真实,但平时不愿与其对峙的所思所想。
片中多处情节都极为细腻地展现了人物的心理,但其中两场戏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其中一幕,是一直极力维持平静的李在走出审讯室时突然从一名警官手中偷枪,对准自己的头部扣动扳机,毫无犹豫。此时节奏骤然变得湍急,这一短促但掷地有声的动作是猝不及防的犀利切口,让观众得以观察到人物极度压抑的内疚、悔恨情绪是怎样如血液般迅猛喷涌而出。
此外,李与前妻兰迪久别重逢的场景也格外触动人心。李全程目光游离,一直在设法躲闪。自我封闭多年,他已很难清晰阐述并表达自己的感情,直至最终脱口而出:“你不明白,其实空无一物。”
在自杀失败后,他的生活就是为了自我惩罚,灵魂枯槁如死灰,黑洞一般吞噬所有希望与曙光。
难怪朋友圈中有人调侃:本来想看个《海曼》放松一下,结果发现自己选错片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反鸡汤的金句不绝于耳,“致郁系”也应运而生。深受吸引的人们,以日本作家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作为座右铭,更对《濑户内海》中提出的“青春为什么一定要跑步流汗,为什么不能就在河边虚度呢?”深以为然。
这其中,与《海曼》同样丧的影片层出不穷,经典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葛优饰演的“二混子”瘫倒在沙发上的剧照一时间火遍全网,成为表情包中的绝杀武器“葛优瘫”,此外还有“咸鱼”等“丧界天王”坐镇。而日剧《四重奏》与英剧《伦敦生活》中主人公对生活的感悟也十分“反传统”,让我们看到真实世界中挣扎着的人们,而非自带光环的人生赢家。
那么问题来了,这类看上去如此消沉绝望的作品为何能吸引大众,“致郁系”究竟是因何流行的?以电影为例,我们不妨一起探寻“致郁系”文化影响甚广背后的动因。
电影中的主角多是经常遭遇失败的普通人,这与受众不谋而合
表情包中最常用的一张图,就是“这里没有我这条咸鱼的容身之处”,一条鱼带着包袱做仰望状,眼里泪光盈盈↓
所谓的“没有容身之处”,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人们在抵抗当代快节奏生活的高压感。
即便是《百元之恋》中一脸“我什么都无所谓”的一子(安藤樱饰),也其实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作出抵抗,她选择拳击便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暗示。在她愤然离家出走后,影片透过一子便利店收银员的工作展现了城市生活的一个剖面:店长难以纾解郁结罹患抑郁症,代店长虽然为人刻薄,但为经济所迫,也要承受上班 兼职的双重压力。与一子同居的狩野原是职业拳手,但始终郁郁不得志,放弃后只找到了卖豆腐、安全巡逻之类的工作。
而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里,阿部宽饰演的良多虽然此前是作家,但早已失去了创作灵感,被满载青年才俊的文坛所抛弃,陷入中年危机中一蹶不振。他回家偷吃食物,搜刮母亲的抽屉寻找现金,在侦探事务所的工作多是一些跟踪查证出轨的无聊案件。良多不仅毫无职业道德榨取被调查对象的钱财,而且一有钱马上赌赛马。虽然身材高大,但不修边幅,是个名副其实的废柴。
中岛哲也《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更是在开篇就一针见血:“梦想是自由的,但实现梦想,度过幸福一生的人,少之又少。”中谷美纪所饰的松子被视为“一无是处”,“无论怎么看,都是无聊的一生”。导演用夸张的表演和音乐剧式的迷醉色彩来反衬悲剧,使“生而为人”的沉重更加难以磨灭,嘲讽与荒谬的乌云挥之不去。
由此可见,这类电影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平淡无奇的普通人,与传统意义上所谓成功的“社会精英”遥遥相对。他们无法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受困于自身性格的缺陷,综合能力同样略逊一筹,与群体格格不入,也难以适应新生事物,却往往比他人更想要赢得喝彩,实现理想,但最终现实逐渐使其放弃原定目标。
其“写实”的手法,正是吸引观众的原因,因为大多数人都在苦苦挣扎。
易于使观众产生共鸣
钢筋水泥城市丛林中的人们,如今已经很难分辨事业与生活的界限,微信、微博等新媒体应用最初只是通讯与娱乐的工具,如今也演变为工作的手段和方式。无论人在何时何地,都能通过网络沟通日程,空间早已不再是分隔生活的标尺,失眠、焦虑成为异常普遍的现象。
在高压之下,我们常听到的“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其实并不能减缓压力。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句话无意中提醒了他们“你与别人还有很大差距”,此外“既然别人能忍受,为什么你不能?”的暗示更让人焦头烂额。
但看到电影中主角与自己一样屡遭不顺,甚至颓废得更加肆无忌惮,反而会让人长舒一口气,有一种“找到同类”的共鸣感。传统价值观告诫我们不能一直萎靡不振,但电影中的人物却坦然以崩塌的状态应对无常和苦闷,毫无掩饰、褪去伪装,也使观众卸下心防。
这里尤为能引起共鸣的,是《百元之恋》片尾一子所说的:“好想赢一次啊”。始终被失败环绕并囚禁,使她的渴求有别于被世俗胜负欲所掌控的愿望,直指人心。对于我们来说,谁又不是如此?
引发人对生存展开独到思考,尝试满足自己更高层次的需求
不过使观众在心理上产生“认同”并非“致郁系”影片及其文化盛行的唯一原因,虽然内容沉重,但它们在探讨生活时隐含的反思与内省使其更具深度,引发观者自行探索。如伊莎贝尔·于佩尔《将来的事》一片,哲学老师娜塔莉的生活原本看似美满,但裂隙却在无形中逐渐发力,丈夫出轨,出版社不再需要合作,极度依赖她的母亲也猝然离世,生活完全失衡。
在母亲的葬礼上,娜塔莉所吟诵的17世纪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尔《思想录》中的文字,或许是对人的痛苦最鞭辟入里的解读: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并且使我困惑的。我瞻望四方,目光所及之处幽晦不明,大自然所给予我的只有怀疑和惶恐不安。如果我无法看到任何神迹,我便会变得消极悲观,如果造物主的标志随处可见,我便能于信仰中寻得平静。然而就我目之所见,可否定的太多,可肯定的又太少,于是我便深陷那种自怨自艾的状态。
要么说出一切,要么一言不发,从而好让我明白我要追随的方向。而不是处于目前这种状态,既不明白我是谁,也不明白我应该怎么做;既不了解自己的状况,也不明白自己的责任。”
这语句或许无法使人获取力量,但思辨至少使人物承认自己面临困境、存在疑惑,她的得意门生法比安曾直言:“你所关心的仅是你的举止不要违背你的价值观,但你并没有考虑过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走出舒适区谈何容易,银幕之外同样举步维艰。我们很难获取神谕般的启示,只能在局限的尝试中辗转流离探索可能性。
此外,保罗·索伦蒂诺的《年轻气盛》也对生命中的年轻与衰老、死亡与恐惧等宏大的命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就是你年轻时看到的样子,一切似乎都近在咫尺,那是未来。而当你年老时,所有的一切又都遥不可及,已成过去。”短短数语看似稀松平常,却能跳脱于生活的琐细之外,清醒洞察、旁观人生。这些警醒的片刻,对银幕之外的观众而言异常珍贵,它在指引人尝试独立思考,内省、质疑、自我重塑。
及至风格阴冷的《四十五周年》中以不露声色的方式探讨婚姻与情感,影片解构两位老人凯特与杰夫的精神世界,杰夫的前女友遗体在阿尔卑斯山上被找到,但凯特仍在筹备两人四十五周年结婚纪念party。摄影机精准捕捉到两人神情变化、眼神交流的细节,以此展现人物内心中隐秘但长远的震动。
剧情极其沉闷,追随人物一路急转直下,抽丝剥茧呈现情感不对等的真相。这缕亡魂完全颠覆了凯特对两人感情的认知,如她先前所说:“她其实一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站在我背后,它玷污了一切,旅行目的地、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
全片高潮戏毋庸置疑是四十五周年纪念宴席上,两人翩翩起舞,幽蓝色光晕为这对看似浓情蜜意的爱侣投来一抹阴鸷与不祥,人物情绪在配乐高潮时终归坍塌,她甩开了对方紧握的手,情感溃烂不复往昔。全片在此戛然而止,留给观众思考与追索的空间:婚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们所笃信的相濡以沫,是否能在时间长河里构筑铜墙铁壁般的精神爱巢?
这些事关人生方向、生存意义、情感真谛的艰难议题,不存在一个统一适用的标准答案,但我们仍然需要“灯塔”进行指引。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曾提出“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的基本需要划分为五个层次,常以金字塔图表进行呈现。当生理需求(氧气、水、食物)与安全需求得到满足后,爱与归属的需求便从中涌现。马斯洛表示,人们总是在恒久尝试征服孤独与疏离感,这一层级的需求有所回响后,自尊与被尊重的需要便成为主导需求。一旦尊重需求受挫,人就会感到自卑、虚弱、无助、没有价值。
而当上述需求都一一实现后,自我实现的需求才会被激活,马斯洛认为这是人类的天职所在。虽然人可能会尝试用浅显的快感来麻痹自己,但事实上,这些需求无法被娱乐所带来的短暂愉悦所冲淡,因此在展开自我探索的过程中,愤世嫉俗、衰颓萎靡的情绪无可避免。迷惘时观看“致郁系”影片或许会使人明晰自己的思维脉络,进一步因循疑惑尝试改变。
除了上述影片,或许你的“致郁系”片单里还有“重口味”的它们:极度压抑的《超脱》、将荒谬感展现得淋漓尽致的《鸟人》、绝望的《黑暗中的舞者》,描述躁郁症患者内心煎熬的《一念无明》等。
这些影片虽然观感凝重,但它们至少在尝试深入、严肃的探讨我们所面对的生活,不给予人们虚无的鼓励和泡沫般的幻象。固然难以接受,但却更加贴近人心,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慰藉。到底应该如何面对一切?如鲠在喉,并无头绪。就像《海曼》中坦承无法与自己和解的李,最终虽然步履蹒跚,但也小心翼翼尝试担任侄子的监护人,重新开始接纳与被接纳的旅程。或许正如史铁生《扶轮问路》文末所说:“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无限之问。”
参考资料:
Psychology: The Search for Understanding
《思想录》
《小学问:告别廉价的正能量:丧与意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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