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和妹妹,过去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以后也还是。淹没在人群中,我们及其普通。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写出来,原来一直上班、医院两头跑,没有时间去仔细想。现在我休息了,我想写出来,这是我和妹妹的故事,是一个坚强女孩面对命运从不低头乐观的故事。
也不是故事。
今天是妹妹进仓的第四天了,大剂量的化疗药物已经在她身上产生了作用,呕吐、眩晕等等,总之是吃了饭就吐。昨天中午我和妹夫在亲情连线间里看到了妹妹疲惫却挣扎出来的笑容,还有她缓慢抬起的必胜的手势。
通常,白血病人的治疗程序是在仓外进行化疗,化疗缓解后,再巩固3—6个化疗,因为与其他癌症不同,白血病被称为血癌,而血液是在全身流动的,所以需要一次次的化疗把癌细胞尽可能大的杀死。当然,每一次化疗不仅把坏细胞杀死,好细胞也同样被殃及,所以化疗一次,病人的体质就会差一些。还好,妹妹第一期化疗就完全缓解,在巩固了3个疗程之后,就开始进入移植阶段。
进入无菌仓就是开始移植骨髓的手术,进仓后也要分两个程序,先是预处理,即大剂量的化疗,这样10天后,进行骨髓和造血干细胞的植入。预处理的化疗药物是平时的几倍,几乎每一个病人在仓里都要经历呕吐、便秘然后是拉稀。
仓里的妹妹行动很少,光头很亮,她说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关于光头,是每一个化疗病人都要面对的一次双重考验,心理的和身体的。这次的光头不是掉光的,进仓前,她刚刚长起的稀疏的头发,被剃光了。为了找到一个好的剃头师傅,妹夫费了很多心思。人家听说是给白血病人剃头,都很挠头,最后一个老师傅挺身而出给剃光了,不仅赢得了剃头的钱,更赢得了我们感激的目光。
妹妹的第一次光头是我找人给剃的。那时是在307的第一个疗程。当时打完十天的化疗药物后,妹妹的头发开始脱落。每天枕巾上,床单上的头发都在增多。妹妹每天都把头发检成一堆扔掉,并且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姐,你看,我的头发也开始掉了。”而我也总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告诉她,“没事,正常的,你得有心理准备,以后都要掉光的。”
我不想让妹妹像电视中那些癌症患者那样,用手一绺一绺的把自己的头发抓掉,然后抱头痛哭。所以我决定在妹妹的头发刚刚开始脱落前,就找剃头师傅给剃光。于是那个午后,我把理发的师傅(307虽然是部队,但很人性化,里面一位军嫂开的理发店,专门给化疗的病人理头,随叫随到,也很专业)请到了妹妹的病房。
在病房的卫生间里,妹妹的头发被剃光了,露出了那几道长长的疤痕。关于这个疤痕我们总是避免提起,但看见就会揪心的疼痛。
这是妹妹在上初中的时候,上学的路上遇到蒙面歹徒后拼死挣扎留下的伤痕,18针,六道伤口。歹徒当是以为是打死了妹妹,逃之夭夭,至今仍逍遥法外。
我们家在密云农村很小的农村,具体位置可以说在半山腰,几十户人家,连所学校都没有,我们从小学就要开始每天走上8里路到下边的村子上学,当时都是土路,为了抄近道,我们总是要穿过无数的庄家地,安全一直是个问题。
我也曾经遇到过截路的,当那个男的把我往地里拉的时候,我不断的高声大喊,恰巧后面来了同村的南同学,歹人一看形势不妙吓跑了。我至今记得这个同学叫张伟,后来我们结成了学习伙伴,我学习好,负责给他补课。
妹妹没有遇到同村人,直到她苏醒后爬到路边,被我们村的人发现,才通知了我的父母,把她送进医院,捡了一条命。那天是星期三。我在县里的高中住宿,直到周五晚上回家路上,我听村里人说妹妹被打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严重。
到家后,父亲在家,也没有告诉我实情,只说妹妹头被打坏了,母亲在医院陪着妹妹。一宿我都没有睡好,早晨四点,我就骑上车到了乡医院,一路上我猜测着各种可能,但从来没有想到那么严重。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满头绷带的妹妹,在母亲的怀里。我再也忍不住冲到了妹妹的床边,看着她满头的绷带,肿胀几乎变形的脸,充血的眼睛,还有身上的多数伤疤,我哭了,嗷嗷的哭。(因为父母感情的不甚和睦,我和妹妹的感情一直很好,知心话都是我们俩之间说。)
妹妹安慰我,“姐,你别哭,我没事,你看,我不是活着呢吗?”这是一个14岁女孩安慰16岁姐姐的话,一个至今都让我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烙印。它是妹妹非同寻常人生经历的浓缩,因为在知道自己得白血病的时候,她在短暂的悲伤之后,也这样跟我说。
我接过母亲的怀抱,抱起了妹妹。在母亲出去打热水的时候,妹妹流泪了,告诉我,“姐,我想回家,妈不让,你带我回家吧。”看着她祈求的眼神,我无法拒绝,虽然当时我们都不大,但我知道,那是她最心底的请求,寄托于我这个姐姐身上的请求。
在跟医生沟通之后,医生说可以回去,但要注意别感染,隔三天换药,隔七天拆线。冲破母亲的阻止,我找了一辆当时在农村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摩的,母亲坐在上面抱着妹妹,我拼命的骑着自行车追赶。
从那天到家后,我就抱着妹妹,因为她的头无法放在枕头上。一个个夜晚,妹妹告诉我她突然不想活了,我告诉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未来会更好。”
这句话是母亲短暂一生给我影响最大的一句话。在这件事早些时候,我们家里已经穷的不成样子。我上高中住宿,每周七天的伙食费最省也要20块钱,但就是这20块钱,每周回家管母亲要的时候,都很困难。
背景是,上初中的我学习很好,父母让我考中专,或者当老师,或者当工人,把户口转了,但我当时却觉得,我比别人学习都好,别人都上大学,我将来还是要比别人差,所以坚持上高中,要靠大学。当时我放下了一句话,“你们供完我高中就行,大学我自己挣钱”,没成想,这句话果真应验到我四年的大学生活。
支持我的,只有当过私塾先生的姥爷。重男轻女严重的姥爷一直对我另眼相看,在初中三年,每天中午到姥姥家吃饭,都是年迈的姥姥和姥爷两个人给我做饭吃。到现在我还记得姥爷姥姥给我包饺子的情景:姥姥赶皮,姥爷颤巍巍的包饺子。
后来姥爷去世了,他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姥姥也在今年6月份走完了88岁的一生,已经收入可以的我,得以给姥姥最后的时间以好的照顾(姥姥最后的时间里,本就不算孝顺的舅舅和姨们不再愿意投入金钱),算是作为母亲的补偿,也算是我应该给的回报。母亲最后的日子总是用模糊不清的言语(母亲脑血栓并发症压到了语言神经,舌头不管用,说话不清稀)跟我念叨,姥姥生了她,可是她没有机会给姥姥尽孝道。母亲去世后,每年再忙,我都要抽出时间去看几次姥姥。刚开始姥姥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因为我不想让姥姥感受老年丧子的悲伤,但后来姥姥还是知道了。今年十一烧纸的时候,我告诉母亲以后要好好照顾姥姥。
也因此,我在学校经常管宿舍的同学借钱。上铺的同学无意中说了一句,你怎么这周借了下周还借。可能越是贫穷,自尊心就越强。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但她的无心之语,当时的确让我的自尊心备受冲撞。
记得有一次,实在没有钱了,我趴在母亲的怀里,哭着说,“这日子怎么过啊,我不想上学了。”
那天,母亲几乎借遍了全村,给我借到了50块钱。时值冬天,瘦弱的母亲穿着的肥大的棉裤,有些畸形的侧面沾满了刚刚化开的雪带出的泥。实际情况是,母亲摔了一跤,到去世时右腿侧面的疤痕都还在。
借到钱的母亲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这么小的岁数,哪来的那么绝望。”随后母亲给我算了一笔帐,包括年底可能进入的任何一笔帐,算下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你看,日子是越过越好的,眼前点小事不算什么。”
就是这句话,支撑着我后来多年面对各种生活磨练,因为我相信母亲不会骗我,生活会越来越好。
后来我给妹妹买了日记本,让她记下当时的感受,等老了再作为人生历练去翻看。然后,妹妹开始坚强起来。除了母亲对这个事情耿耿于怀,我和妹妹都不再想这件事情,都刻意地把她抛掷脑后。妹妹身体上没有落下任何后遗症,除了伤疤。妹妹没有休学,而是开始初三繁忙的学习,由于学校的条件和教学质量问题,以全年级第五名的成绩,妹妹只考上了北京的一个中技。
一个插曲就是,我们从那时开始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当然这种习惯在毕业后就消失殆尽了。妹妹后来无意中翻看了情窦初开的我的日记,我为此还跟她大吵一架,那是我们有史以来,吵的最大的一次架。现在说起来,我们都总会一笑置之。
后来的日子,短暂的中技学习后,年纪小小的妹妹比我提前好多年上班,从饭店的服务员到超市的促销员等等,干过很多工作。仍然记得,单位发的饮料、饼干,她都不舍得吃,给我送到学校。那时没有手机,她只能在我上课的期间到教室找我。
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上晚自习,妹妹敲开门叫我出来,给我送来一大箱可乐,6瓶大瓶装的可乐,我都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拖着那么沉的箱子从单位到车站再到我们三层高的教学楼上。那是98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喝到了可乐,对里面的碳酸气味还不是很习惯,但我很幸福。
今天先写到这里,我要去医院看妹妹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