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所谓文学 |
我浑身乏极,摇摇晃晃刚到学校门口,正好撞到小蕙。她穿着一件极大的羊毛衫,满脸都是喜气儿。
“找你好几天啦,躲哪儿去啦?”
我站定,望着她,打蔫。
“你看,嗯~~~”她没理会我的神态,低头从深不可测的袋子里掏出两张纸片,故作天真地跟我说。
我一把把眼前的纸片拽到我手里,原来是两张一位大碗歌星的专场演唱会的门票。“准备和谁去啊?”
“这不找你呢吗?!保证刺激!”
“一大男人,我去看他?!没劲,不去。”
“真没情调。”她有点扫兴,“你怎么恁没情调呢。”
“陪你看演出,我去;让我看小生,不去!”
“行。”她又满脸喜气儿了,“晚饭完我叫你去。”
场子里一层脑袋,上下左右地滚。绵密细碎的嘈杂声,象一条锲而不舍的老鼠啃啮我的神经,我真想从座位上跳起来,对着一张张白脸张狂地喊,不一会儿,脑瓜仁儿就嗡嗡作响,跟吸烟过量似的,一股睡意上来了。小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上下左右地不消停,伸长脖子往台上看。台上墨绿色的布还没有拉开,里面有一阵一阵调弦的声音。工作人员在台边上走上走下,指指点点地作着最后的布置。过了好一会儿,铃响了,四下立刻静下来。幕布无声地拉开了。偶尔有一两声咳。一束光从台顶射下来,在台上形成一个椭圆圈,圈里面出来一个人,花团锦簇的。下去,又冒出一个来,向下面柔情款款地招手。立刻四下里象潮水似的涌动了一下,带着哭腔的尖叫,鼓掌和尖厉的口哨声风一样从头顶掠过。周围的人们上下窜动,左右扭动,眼前一片屁股,我跟坐在井里似的。我也站起来,踮着脚向台上看。那歌手已经手捧鲜花,握着麦克风心醉神秘地唱起来,四下和着节奏拍掌,又都劈劈啪啪坐下来。小蕙眼都直了,呆呆望着台面,泪珠从脸颊上滑下来。那歌手文一阵武一阵地唱过八九首后,灯就亮了,然后走下台来,几个人夹护着,歌手从缝隙里伸出手来握。四下又都涌动起来,拚命喊叫,热气腾腾,撕心裂肺。小蕙站在座位上也跟着喊:“我-爱-你!我-爱-你!。。。”一声连着一声。我扶着她,“人家孩子都倆了,你还爱人家干嘛?”她不理我,用手拢成喇叭,喊,“我-爱-你!你过来!你不过来,我好失望。。。”那歌手在前排走了一回,从人堆里给护着出去了。人们仍然不肯离去,还喊,叫,中了魔似的跳。
出了场子,夜风凉爽爽地扑在脸上,一抖。宽阔的马路上一条一条的亮线,路灯静静地散着柔光,彼此起落的鸣笛声,听着叫人舒坦。小蕙还没有缓过劲来,默默地跟在我身旁走。
“女人真可怕,有时候比男人都胆大。那么多人,就敢放声喊,我爱你。。。”
她抬头看看我,没吱声,又低头走路。
“还想那小生呐?多没劲,不实在!”
“我想的多着呢。实在有什么劲?没情调!”她抹抹眼睛,冲我瞪着。
“还想什么呀?不会是性吧!人生有一多半时间都是在想这个生命的原动力。”
“你怎么恁无聊啊?!”她吃惊地瞪着大眼睛。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说,“爱情和死是人生的两大主题。我明知道我要死,所以我拚命地爱。只有爱了,才能使自己在另一种形式上生了。为什么爱情亘古不衰,你想想,能没原因吗?”
“爱和性是两码事!”
“没关?!”
“没关!”
“你晚熟!”
“去你妈的!”她兜头骂了我一句,转身跑掉了。
我也一股莫名的火往上窜,“装什么呀?!那晚上你和M在床上干什么,你当我不知道?!装!”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眼见着要期末考试了。于是寝室里开始出现紧张的气氛。早晨都很早地起床,一阵乒乒乓乓的书包饭盆交响之后,就都走掉了。中午有的人干脆在教室里打个盹,用几块面包打发午饭。晚上要到十一点以后才能静下来,但细润的呼吸声里开始混有嗡嗡地用耳机听英语的杂音了。总之,那时就象失业没饭吃的穷苦工人,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乱撞。个个都屏气敛声,把一股紧张别在心里,象压了一根弹簧在身体里,听着铃声便腾的从床上弹起来,一阵急响之后,就没影了。校园里的路上永远都是挤嚷嚷的人群,叮当的饭盆响,上下窜动的脑袋,劈劈啪啪的脚步声,此起彼落的车铃儿声和偶尔某处被车挤撞的尖叫声。一条沸沸扬扬的大军行进在冬日微醺的雾气里,仿佛工厂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后,一群困倦疲惫的工人蜂拥而出。教室和图书馆的自修室更是拥挤不堪,占座位的花花绿绿的书包手绢和伏在桌子上打盹的同学们的脑袋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相映成趣呵。
这时候,T和小芳无声无息地分手了。如同往一潭静水里投了一颗细小的石粒,波痕漾了几圈,碰在岸壁上,一切又归于平静。但小芳给T的那封绝交信,却叫我们大大吃惊。她说,你们寝室平日里鸡毛蒜皮的计较和那些勾成团的黑帮比较起来,不免猥琐,更加是小人的勾当!。。。都是鼠胆,干什么大事业?!只好打打闹闹,过过嘴瘾,看着让人可怜!。。。我们拿着信声讨T,说他不够阳气,说小芳面上看着挺娴静的,其实心里憋着一大团热火没处落实,心里能不窝气,能不嫌你?!这也罢了,还捎带着把我们也一顿臭损。。。M也来了一篇宏论,说女人就是喜欢手狠的英雄。你若痴呆愚笨,不明事儿,心里就会生出一大段恨来。先是痒痒的恨,后来是平静的恨,再后来,恨不能捏死你,就成了真恨了!然后开始转移斗争方向,嫌你笨,没头脑,不会赚钱,还又懒又馋,没一样如意,今天摔碗,明天砸盆,让你没有安宁日子过!你离婚,她就拖,暗地里和男人幽会。这是当今社会家庭问题的症结所在。后来,大家都忙昏了头,渐渐把这事也就给淡忘了。
考试这几天,真正是昏天黑地。等摸爬滚打挨过来,整个就是一神经衰弱了。背着书包站在枯黄的草坪上,抬头看看淡灰色薄云里的太阳,跟毛茸茸的毛线球似的。太阳在眼前的黑地里突的一亮,我一个趔趄,好悬没摔倒。坐在草地上,望着静悄悄的校园,真静啊!象一个含着母乳甜睡着的婴儿。要是梅能和我一起坐在这儿,那该多好啊!我枕着手,舒展自己疲倦的筋骨。我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梅,尤其是自己静静地发呆的时候。她有时是坐着的,有时是站着或者走着,总是那条随风舞动的围巾跟着她。一双小小软软的高腰女鞋,再上面是洁白的筒袜上手工织绣的红色苹果图案和两颗顽皮的绒球,紧紧的素白牛仔裤与筒袜之间有一线凝脂似的皮肤。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她的容貌,有时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便倏然而逝,添上了别人的面貌,很苦恼。大约是椭圆的脸,薄薄的嘴唇和一脸温和柔顺的笑容。我在想象的世界里跟她说话,我很健谈,流畅而充满情意的话不断地充满我的脑袋,逗得她抿着薄薄的小嘴不停地欢乐着,连眉眼也是笑眯眯的。然后,我们就很亲密地依偎,甚或拥抱在一起。但也就在这时,心里填着甜蜜的时候,却又感到一阵绝望似的烦躁,象双手在空中无力地乱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事过境迁的情形是很多见的。休学在家的万军,原来是一班之长,长于嘴上功夫和弄些噱头,在他周围举杯拍掌的人过了这半年以后,也很淡忘了,好象这个班上就压根没有过这个人。对于那个上海“女陈世美”也渐渐淡忘了,忘了当初对她的那种冒烟似的怒火了。T和小芳的事也如同没有发生过,是事儿没有,全都是闹剧。